第18章

    剛一進門,跳下馬,被他旁敲側擊委婉警告的周全匆匆迎上來,稟道︰“太太房里的人和新來的買辦木管事起了爭執,鬧得厲害,太太束手無策,您快去看看吧。”
    顧月霖凝了他一眼,“新來的木管事?我倒是不知道,相隔幾日,就有先來後到之分。”
    “……小的失言了。”
    “竹園是竹園,顧家是顧家。你要是以老人兒為居自恃高人一等,不妨去幫成安養馬。”顧月霖說著,步履閑適地回往書房。
    周全瞠目。
    這大少爺的意思是……不管內宅的事?
    管不管的先擱一邊,讓他幫成安養馬的話是不是得當真?
    昨日隨著新進來的僕人進門,成安車夫的差事沒了,因為少爺說,添的護衛起碼有五六個是趕車的好手,那就不用辛苦成安了,那麼喜歡馬的一個人,讓他專心打理馬廄才是最好的安排。
    冷風陣陣襲來,周全卻沁出一頭的汗。
    顧月霖回到書房,臥在臨窗的軟塌上,腦筋一刻不停地轉著。
    恩師說話慣于留有余地,比方他說初三午時到何處,最晚也是初三凌晨到。而眼下事態緊急,或許明日就能見到蕭允,那他就得盡早出門。
    思忖間,蔣氏帶著趙媽媽和木靜萱來了。
    顧月霖吁出一口氣,起身端坐。
    蔣氏顧自坐到棋桌前,素手一點兩個僕婦,“起爭執了,我不需理會,你看著辦。”
    什麼叫你不需理會?顧月霖心中不快,面上卻是一如既往地溫煦,“橫豎無事,不妨說來听听。”
    趙媽媽向前一步,搶先道︰“木管事寅正出門,和廚房的劉管事一起,奴婢是知道的,想著他們起這麼個大早,要辦的差事定然非同尋常。
    “結果呢?兩個人買回了燕窩鮑魚和尺來長的蝦,還說是少爺特意交代的,引得內宅外院好些人贊少爺孝順。
    “可實情又是什麼?奴婢一樣一樣查看過了,全是下等貨色!”
    說到這兒,趙媽媽斂容端色,朝著顧月霖直挺挺跪下去,俯首在地,“要不是顧及少爺的才名、太太的賢名,奴婢真要去順天府告一狀了!不論結果如何,起碼得讓人知道,心黑的人是怎樣欺瞞書香門第的孤兒寡母!”
    顧月霖神色淡然,語聲溫煦︰“你鬧得闔府盡知在先,要訴諸公堂在後,木靜萱又是我差遣辛夷帶回來當差的,不給太太一個說法,確實不妥。”
    趙媽媽听了這一番說辭,覺得挺別扭的,但因著末尾言語實實在在到了耳里,定下心來,再瞄一眼蔣氏,便有恃無恐,索性叩首請求,“只請少爺體恤奴婢為太太著想的心思,為奴婢主持公道!”
    顧月霖睨著她,眸中泛起濃濃的嘲諷。
    他又望向母親。
    蔣氏瞥他一眼,斂目喝茶。
    顧月霖忍下心頭翻涌的不適反感,問趙媽媽︰“燕窩價值幾許?”
    雞蛋都不能每日常備的門第,他的母親棲居多年,最好的光景,他也不記得曾享用過燕窩參翅。要是用過,也不過是沈星予、李進之逢年過節時送的,可那兩個都怕他尷尬,總是先討要他的筆墨,再以此為借口送上。
    趙媽媽額頭沒冒汗,卻還是連擦了兩次額頭,“這……奴婢哪里曉得那些,卻辨得出成色,畢竟……”稍稍一頓,她定下神來,“畢竟太太出自蔣氏,出嫁前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
    顧月霖打斷她︰“要是貪慕豪富門庭里的日子,你也不用陪家母至今。眼下鬧出事了,就只說眼前事。以主家出自富貴門庭為榮的奴僕,總不至于連妥善回話的本事都沒有。”
    “月霖!”蔣氏喝道。
    顧月霖望過去,眸色深沉,神色卻仍是笑笑的,“不讓我管?那又為何帶過來?”
    蔣氏語凝。
    顧月霖再次問趙媽媽︰“市面上的燕窩價值幾許?”
    “……奴婢不、清楚,可是,那成色是不一樣的……”趙媽媽仿若福至心靈,語速加快,“木管事買回來的,跟上好的是不一樣的,肯定不一樣!”
    第19章 驚詫
    “辛夷。”顧月霖沉聲喚道。
    辛夷應聲進門。
    顧月霖用下巴點了點趙媽媽,“掌嘴。”
    辛夷沒有絲毫遲疑,走過去揮出手,給了趙媽媽正反兩記耳光。
    趙媽媽被抽得歪倒在地,嘴角沁出了血。狼狽地爬起來,再也不敢吭聲。
    “你這是做什麼!?”蔣氏驚怒交加,逼視著顧月霖。
    “無事生非的東西,打死都不冤。”顧月霖語帶不屑,轉頭吩咐木靜萱,“木管事,你說來听听。”
    木靜萱屈膝行禮,恭聲道︰“回少爺的話,燕窩八錢銀子一斤,可以存放三二年,奴婢買了五十斤;
    “鮑魚三錢銀子一斤,買了一百斤,一部分用冰保存到過完冬日,余下的由劉管事做成干的,可存數月;
    “大蝦都是將近一尺來長,一兩銀子一只,買了三十只。
    “奴婢和劉管事在同一家鋪子買的,不知是否妥當,和掌櫃的說好了,若您覺著不妥,可以調換。”
    顧月霖頷首微笑,問蔣氏︰“您覺得是否妥當?”
    蔣氏不說話,面色青紅不定。
    顧月霖吩咐木靜萱︰“把你和劉管事的衡量告訴太太。”
    木靜萱稱是,低眉斂目,道︰“燕窩可每日食用,但不宜多,買的其實很多,好在可以長久放置。
    “鮑魚兩只約莫一斤,三兩日用一次為宜,買的也有富余。
    “大蝦來講,打算的是一個月上桌五六次。”
    顧月霖目露贊許,“我沒想的這麼細致,要你們照著一百兩銀子花,而你們辦的甚是妥當。”說著話,取出兩塊碎銀子,信手拋出去,“接著,給你和劉槐的。”
    木靜萱自然而然地接住銀子,行禮道謝。
    顧月霖一笑,“上好靴子的價格,你可知曉?”
    木靜萱道︰“據奴婢所知,一雙七錢銀子。”
    “買十七雙,我和書房的四名小廝,隨景天回來的十二個人,每人一雙。”
    “奴婢記下了,遲一些便問明各人尺寸,進城采買。”
    “還有什麼短缺的,你只管采買,報到賬房支取銀錢。去忙吧。”
    “是!”木靜萱再次行禮,腳步輕快地出門去。
    辛夷得了顧月霖的示意,樂滋滋跟出去。
    他得告訴木靜萱,少爺和他們四個小廝的靴子尺寸。
    對習武之人來講,靴子好壞的問題更不容忽視,大多寧可用價貴的袍子斗篷換一雙穿著舒適的靴子。
    書房里的顧月霖正睨著蔣氏。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看不起自己的生身母親。
    “毋庸置疑,您最擅長的是受窩囊氣,不是找茬生事的料。說來听听,到底為什麼?”
    听到兒子含譏帶嘲的淡聲質問,蔣氏面孔漲得通紅,怒道︰“我要你當家做主,卻不是這個情形!所有舊人你都不給好臉色,所有新人都是你找來的,那我算什麼?擺設?”
    顧月霖和聲道︰“我不想將您當擺設,我希望您能吩咐舊人提前晾曬庫房里的被褥,您沒有;我希望您和我的身份不顛倒,不需我衡量張羅短缺之物。您做到了哪一點?”
    蔣氏嗆聲︰“是你生事在先所至,我的心腹你都不待見,一味抬舉新來的那些貨色!”
    “的確是我先試探您,問您有沒有隱瞞我的事情,是因此,您就能放下當家主母的身份?我是枉顧您的顏面,可您這兩日又何曾給過我分毫的體面?”
    “……”蔣氏噎住。
    顧月霖指一指趙媽媽,語氣仍是溫和的︰“今日你們不說出個一二三,這蠢貨就離開竹園,別再礙我的眼。”
    “……”
    “離明日還有不短的時間,你們不妨回內宅思量。不送了。”顧月霖說。
    蔣氏和趙媽媽失魂落魄地走了。
    顧月霖獨自靜坐許久。
    他生氣,惱怒,想摔東西,想把母親那幾個所謂的忠僕綁一起拷打一番。
    卻又深知這等瑣事不值得自己發作。
    也許,這就是尋常人所說的,瑣事最磨人心。
    他真能理解諸多門第窩里斗的情形了,點點滴滴累積的失望嫌棄,到了一定程度形成的厭憎,興許能與仇恨比肩。
    他不希望,亦懼怕那種情形降臨到自己身上。
    又隱隱覺得,極可能成真。
    他從來不知道,對長輩生出懷疑質疑輕視那一刻起,便再不能對之仰視,由衷尊敬。
    是因為得到了蔣昭留下的有形無形的財富所至麼?
    顧月霖開始自省。
    自省半晌的答案是,不是。
    真不是。
    對母親的不滿亦或失望,狼狽地離開顧家是癥結。
    窘境困境之中,人會變得分外敏感多疑,如何的自制,也抵不住現實殘酷帶來的種種情緒。
    為了家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要星予、進之出面幫忙,他對他們只有感激,對母親深覺無力,面對隱于靈魂中的另一個自己,他只覺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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