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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64節

    “他能寫出如此文章,值得我服氣欽佩。”田永打開折扇,上頭有“學無止境”四字,又拿自己打趣道,“我若生來是個美嬌娘,必定要尋北客這樣的男子作郎君,文章寫得好,既有見識,又不怕事。”
    他指著文章,猜想道︰“從他的文字來看,想必平日里是個謙謙君子,看似溫和似水、人畜無害,實則渾身的鋒芒。”
    其余人哈哈大笑,有人道︰“永你愈說愈神神道道了,這北客是個五六十歲的老秀才也說不定。”
    田永快嘴駁道︰“北客回回寫的都是策問文章,顯然在為三年後的春闈、殿試練筆做準備,豈會是老秀才?此人必定是下屆春闈中的一匹勁敵,諸位師兄可要當心了。”
    程思又問社長崔正已︰“崔師兄,你如何看這篇文章?”
    崔正已思忖了許久,才肯開口,道︰“我與永所見略有不同,用辭筆法少見,但在春闈場上並不佔優,不值得提倡,歷屆春闈會元皆以筆法犀利見著,說明主考官偏愛于此。”
    猶豫了少許,繼續道︰“以我之見,放在卷首仍是不妥,萬一社員們讀後紛紛效仿,豈非弄巧成拙?文社可擔不起此責……文是好文,文思新巧,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置于末篇罷。”
    其余三人想了想,都贊同了,唯獨田永一下子沒了興致,闕闕無言。
    程思為了和緩氣氛,又拿出另一封信,高興道︰“除了北客,‘南居士’也來信了,還送來了一幅畫。”
    南居士不寫正經的制藝文章,他更偏愛解析賞讀別人的文章,一一點出文章中引用的典故,解讀其中的深意,像是個博覽群書的學者。
    南居士每每點評《崇文文卷》的文章,東林書院山長讀後,皆贊許其品讀中肯到位。故此,南居士的文章也總能被選中。
    五人又迫不及待拆開信封,看看南居士這回“翻牌”了誰,信一展開,田永一下子又來了興致,喜道︰“南居士又翻牌北客了!連著三期。”猶如找到了知己一般。
    崔正已有些許失望。
    只見南居士在文章末總評寫道︰“北客文章之優在于辭、理、氣、度,其辭微中見堅卓,其理深思見廣大,其氣通篇一貫茂醇,其度愛民之深愛國之博,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再展開南居士的畫卷,映入眼簾的是蜿蜒大江滔滔向東,江水湍急之態盡顯。再細看,只見江頭站著一官員,著青色印有白鷳的官服,正帶著百姓壘高堤壩。
    江水之湍急,百姓之渺小,相襯成畫。
    這畫的不就是知州大人嗎?此事在甦州府內正盛傳,能一上任便大力修建堤壩,抵御夏澇,知州大人深受太倉州百姓贊譽。
    田永贊道︰“看來這位南居士還是個性情中人啊。”他又建議道,“我想出資將此畫板刻翻印于《崇文文卷》卷末,正好與北客的那篇文章相得益彰,諸位師兄以為如何?”
    程思道︰“此畫用色豐富,若想板刻翻印,恐怕要六七板著色,才能復現畫作的四五分神貌……花這樣多的紋銀,田師弟要想好了。”
    崔正已搖頭,說道︰“田師弟縱使不缺這樣的財力,可板刻翻印需要耗費半月之余,本期文卷等不了這麼久。”
    “我當是甚麼事。”田永不屑道,“但凡花夠了銀兩,總有能工巧匠能縮短周期的,我就是找人一幅一幅翻畫,也會保證不耽誤文卷付梓。”
    “此非小事,還是問過山長再說罷。”崔正已道。
    這回,田永沒再退步,道︰“好,午後我便尋問山長。”
    此事鬧得有些不歡愉,程思又開始攪和氣氛,他把書院新來的那位北直隸解元推出來當話頭,道︰“諸位听說沒有,那位裴解元入書院後,還沒見過他做文章,而是日日跑去‘好文榜’那里謄抄句子。”好文榜是東林書院專門張貼學子範文的地方,每一篇文章都經教諭精細修改後才張貼出來。
    程思話中戲謔之意十足。
    “想來是沒見過這麼多好文章罷,趕緊抄下來,以便春闈里化用。”
    “他要是足夠本事,就不必千里迢迢南下游學了。”
    喬繼善、李晟言也跟著居高自傲道。
    “人家兢兢業業討學問,我等其實不必戲謔。”田永繼續道,“其父恪守本職為民做事,其子入學院正經做學問,我等有甚麼資格說人閑話?莫非東林書院連此等包容之心都無嗎?諸位師兄拿定自己的文章比他作得好?”
    顯然已經生怒。
    程思解釋道︰“我等不過私討幾句解乏,田師弟何必上綱上線?”
    “程師兄何不拿自己私討解乏?”
    “好了。”崔正已洪聲鎮道,“一個外人,值得我們師兄弟幾個傷了和氣嗎?”
    ……
    近十日後,最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印制完,線訂成冊。東林書院內,散堂之後,眾學子三五成群,輪流翻閱文卷,每每見到好句還會大聲誦讀出來,與他人一起逐字品賞。
    這樣的求學態度,讓裴少淮頗為動容,無怪世人皆傳江南之地文風鼎盛。
    他還同往日一樣,打算去好文榜看文章,只差最後幾篇,他就看完整面牆的文章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文章,南直隸學子的破題角度精巧,行文思路絲滑如水,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鑒學習的地方。
    他正欲走,田永走了過來,作揖問好︰“裴師弟。”
    裴少淮回禮︰“田師兄。”他雖與其他人並無甚麼交集,卻還是禮貌地記下了班中同窗的姓名。
    田永興致勃勃取來一卷《崇文文卷》,遞給裴少淮,極力推薦,言說此卷的文章比好文榜上的文章寫得還要好,又替裴少淮翻到卷末,指著北客的那篇文章道︰“此篇文章堪稱本卷的精髓所在,我推薦裴師弟好好讀一讀。”
    裴少淮看著那篇文章,愣了一愣,自己品讀自己的文章?又看到田永眼神中帶著期許,正等著他當場讀一讀。
    盛情難卻,裴少淮只好佯裝翻閱,不經意翻到文章後附帶的那副畫,倒是驚艷了他幾分。
    讀完。
    “裴師弟覺得如何?”
    裴少淮再次為難了,自己夸自己?時機合適時,總是要卸下馬甲的,屆時豈不叫人覺得他在黃婆自夸?遂只好草草應道︰“粗一讀,尚可。”想糊弄過去。
    “尚可?”
    田永重復道︰“北客的文章在裴師弟看來竟只是尚可?”他是真心實意欣賞北客,興致勃勃前來推薦,卻只得了一個“尚可”,不免有些氣急。
    裴少淮謙遜道︰“興許是我讀得粗略,還未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田永見裴少淮態度真誠,神色緩和了不少,他是個性子直的人,沒打算就這麼“放過”裴少淮,說道︰“裴師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處,不知田某可否討幾篇回去拜讀?”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麼能耐敢說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听明白了意思。他書箱里確實有一篇寫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給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來應急了。
    田永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寫出甚麼樣的文章”的模樣,接過來,當場品讀,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態就變了,只見上面寫道︰“非聖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為惡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論的是教化之功,正是書院里近日商討最多的一個話題——有人言,既然學府教出來的學子,不乏大奸大惡之人,是不是說明聖人所說的道理無用呢?
    這是一個很偏激的問題。
    田永通篇看下來,越看越覺得好,已經忘了裴少淮評價北客的事。
    “田師兄覺得如何?”
    田永回過神,剛想大贊,又改道︰“尚……尚可。”這文風正是他所喜歡的。
    寒暄幾句後,裴少淮告辭歸家。
    ……
    崇文堂里,崇文五子這個月沒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沒有投信。
    可文卷還缺一篇好文。
    田永幾經思索後,決定把裴少淮的文章舉薦出來,道︰“我們既然是研究學問的,就應當拋開成見,我以為裴同學的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準,可以替補進去。”
    文章的質量說服了其他人。
    又過半月,南居士來信,翻牌裴少淮,寫道︰“此人文章頗有北客之風。”
    第63章
    南居士的翻牌點評,著實讓裴少淮在東林書院里出名了一把。這位南居士口味比較刁,向來只選好文章點評,寧可不評,也不會濫評。
    不過,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頗具北客之風”給裴少淮惹來了不少風涼話——
    “無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謄抄句子,原來是仿寫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將他人之長取為己用。”
    “想來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寫出如此文章的罷?文是好文,可讀起來不知少了些甚麼。”
    “是少了風骨罷?”
    眾人大笑。
    這股風涼話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們啞口無言——他在東林書院和甦州府學月末的聯考中,奪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還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舉子,高裴少淮一籌倒也正常。
    聯考卷子是彌封後,兩個學府的教諭聯手批改的,自然沒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試中,考官出題問︰“上下互敬當如何?”上下,即上下級關系,問學子們如何處置官場上下級相互敬重的關系。
    裴少淮寫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賢與貴;夫上之敬下,敬其才與能也。”
    下級敬重上級,敬重的是賢能;上級欣賞下級,欣賞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為基礎,展開論述。
    至于那個“貴”字,在這世道里,凡有上下,必分尊卑,這是避開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貼出後,引來東林學子圍觀,只見卷子上的文風古典而不冗長,清爽而不跳脫,內斂而不失鋒芒。
    與《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樣,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誰,而是學問文風向來如此。
    ……
    聯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來並不算甚麼,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點評。南居士對裴少淮文章的欣賞之情溢于字里行間,對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隱。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拋開世道去談聖人教化、談人之善惡,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繼續斟酌完善,可從世道的繁盛與否入手,再加以論述。
    裴少淮看後,十分受用。
    他本就覺得這篇文章還缺些甚麼,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來是差在這里。
    裴少淮又尋來前幾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對北客文章的點評,愈看愈覺得這位南居士是位學識淵博、見識博廣的學者,他每每點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針見血,沒有保留。
    給出修改建議時,言必有據,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點評裴少淮“將侵佔之地歸還于民”的見解時,南居士寫道︰“若只有耕地,而無糧稅之規矩,良民堪比佃農,民生亦苦……”這正是裴少淮考慮得不夠周到的地方,耕和稅,是緊密相連的。
    可以看出,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時事,甚至可能處理過朝中事務,否則不可能寫得這麼詳實。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榮退的老學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時向南居士請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進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打听道︰“田師兄可知曉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師弟引薦?”
    “此事我恐怕幫不到師弟。”田永搖搖頭,遺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樣,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無人知曉他們兩個是何身份。他們每月投稿的時候皆無定數,隨心所欲,時早時晚。”
    田永仰望屋檐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師弟更想知曉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既然無法知曉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繼續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過南居士的點評來討教了。
    ……
    ……
    處暑時,太倉州盡管處于海畔江邊,也擋不住暑熱了。裴少淮夜里讀書時,窗內燭影搖曳,天際星辰閃爍,又見院內流螢或飛或息,孤光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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