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這本書僅有二十多頁,薄得很,上面的文字古老而質樸,是她平生所未見,不像任何一個朝代的漢字,卻也不似夷文。
    唯一能看懂的,是其中畫著圖案的那頁,上面畫著一枚圖騰樣的物事,置于一座山峰頂端,雲遮霧障,高高在上。
    山底下有無數小人在叩拜。
    這麼古怪的一本書,母親到底是從何處得的呢?
    她困惑地蹙了一回眉,一時無解,又怕被平煜等人發覺,只得依舊將書妥當收好。
    林嬤嬤在一旁看著傅蘭芽,忍不住道︰“小姐,昨夜那怪人到底什麼來歷?為何要害咱們?”
    想起一個可能,身子一直道︰“會不會是當年老爺在雲南鎮壓夷民時結下的梁子?”
    傅蘭芽並非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自從父親被外調,她已跟隨父親在雲南住了半年之久,期間無論父親還是她,從未遇到夷人夜襲之事,怎麼返京途中,這些人便冒了出來?
    “嬤嬤。”她將夷人之事暫且擱置到一旁,思緒依舊回到那本書上,低聲問,“你來咱們家這些年,有沒有見到父親或者母親跟什麼古怪的人來往過?”
    “古怪的人?”林嬤嬤不知傅蘭芽為何有此一問,絞盡腦汁想了一通,搖搖頭道,“嬤嬤來小姐家時,夫人剛生下小姐,因奶水不足,招了幾名奶娘來幫著哺育小姐。老爺成日里很忙,但對夫人和小姐極好,只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嬤嬤初剛進府時,見夫人產褥期間,連一個前來探望的娘家人都沒有,還曾納悶過。後來才知道夫人雖也是官宦小姐,但家中雙親早已亡故,又無兄弟姐妹,算得上孤苦伶仃。這事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老爺疼惜夫人,從不準許下人背地里議論,可日子久了,仍免不了有些風言風語……”
    她覷著傅蘭芽,神情猶豫。
    傅蘭芽心里咯 一聲,雖未接話,但目光卻分明起了微瀾,定定看著林嬤嬤,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林嬤嬤正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帶出這樁往事,見小姐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只得硬著頭皮往下道︰“當時府中有下人傳言,說夫人來歷不明,另還有好些不干不淨的污糟話,入不得耳。老爺知道後,大發雷霆,親自查究一番,揪出那個饒舌之人,卻是當初老太太在世時給老爺配的一位大丫鬟,听說原本打算給老爺開臉做通房的。”
    說到這,她喉嚨卡了一下,尷尬地看著傅蘭芽,深覺此話上不得台面,怎能跟未出閣的小姐說。踟躕了一番,猶猶豫豫道︰“嬤嬤進府晚,好些事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說的。听說老爺三元及第後,先是去渭水治水,其後又到雲南鎮夷,也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前來雲南投奔親戚的夫人。听說這件親事是由當時在雲南鎮守的穆王爺保的媒,穆王爺當時正是老爺的上官,一句話便可以決定老爺日後的仕途,老太爺和老太太雖然對夫人的家世不甚滿意,卻也不敢拂穆王爺的美意,只好松了口。
    “老爺娶了夫人之後,夫人肚子爭氣,很快便有了大公子,老太太得知此事,更加放下了芥蒂。三年之後,老爺升遷回京。那大丫鬟見老爺和夫人夫妻恩愛,根本沒有再將她收房的打算,便漸生妒意,四處敗壞夫人。”
    傅蘭芽听得半晌無言,記憶中的母親明媚開朗,似乎沒有什麼事能讓母親感到愁煩,不曾想母親竟被下人如此中傷過。
    “當時老爺要處置那名大丫鬟時,有不少老太太留下來的老人替她求情,說她只是一時糊涂,往後斷不會再犯,求老爺高抬貴手,饒她一回。誰知老爺卻道,此等刁奴,若輕易饒過,傅家還有何家規可言?到底將那丫鬟給活活拔了舌頭。連那幾位求情的老家人,都一並狠狠打了板子。行刑的時候,闔府的下人都被老爺拘著在一旁觀看,有些年紀大的,見到活人拔舌頭的場面,都嚇得暈了過去。”
    林嬤嬤說的時候,臉色發白,似乎還心有余悸,“經此一遭,再也沒人敢私底下胡亂議論夫人。”
    傅蘭芽不語,懲治刁奴當然需用雷霆手段,父親如此作為,無可厚非。可是……
    她想起懷中的舊書,心底掠過一絲疑惑,定了定神,開口道︰“嬤嬤,你可還記得母親留給我那個匣子,是你進府之時就有的呢,還是之後才有的?”
    林嬤嬤啞然,極力思索了一番,遲疑地搖搖頭道︰“記不清了。夫人雖然和善,卻從不喜歡下人進內室,只梳頭更衣時,會讓人進去伺候,這匣子夫人到底什麼時候得的,嬤嬤也不知。”
    傅蘭芽仍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李 的聲音,掀開簾,他丟進來一壺水囊,多余的話卻一句未說。想是平煜見天氣暑熱,怕她主僕二人路上渴死,叫他送水。
    主僕二人飲完,卻沒了繼續方才話題的興致。
    到了傍晚,果然听得路旁人聲鼎沸,似乎到了繁華之地。林嬤嬤挪到車前,悄悄掀簾一看,便見巍巍一座城牆,城門旁有士兵把守,關卡處有不少行人過關通行。
    她不敢多看,忙又放下簾子,對傅蘭芽道︰“小姐,像是已到曲陀了。”
    傅蘭芽嗯了一聲,看這個架勢,今晚要宿在此處了。
    曲陀自北元以來,一直是雲南的軍事要塞,歷朝都有重兵把守。如今曲陀城暫由穆王爺的世子率軍在此駐扎,穆王爺兵強馬壯,素有威名,夷人懼于穆王爺之勢,不敢前來滋擾,這些年曲陀倒也養得人煙阜盛。
    馬車剛一停下,卻听迎面傳來一行馬蹄聲,听聲音正是奔這個方向而來,正自狐疑,听到一名年輕男子朗笑道︰“則熠,前幾日便得知你已來雲南,我想著你差事辦完,必定路過曲陀,早已候你多時了。”
    傅蘭芽素來記性一流,听這聲音甚為耳熟,轉念一想,憶起是穆王爺世子穆承彬。父親年初外放雲南時,曾帶她去過穆王府,當時她在府外馬車中,听到過他和父親寒暄。
    可是他口中的“則熠”又是誰。
    下一刻,她便知道答案了,就听平煜訝道︰“仲衡,許久不見,不曾想你會迎到城外來。”
    傅蘭芽垂下眸子,听這二人的語氣,似乎是舊相識,只不知穆承彬如此熱絡,是不是還有一份忌諱錦衣衛的成分在內。
    正思忖間,忽然又有一人的聲音響起︰“則熠。”這男子的聲音低沉柔和,說話時似乎含著幾分拘謹。
    外面陡然一默,隔了許久之後,才听平煜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鄧公子。”口吻極是疏離冷淡。
    第12章
    眼看天色漸暮,幾人只寒暄幾句,便吩咐手下啟程進城。
    到穆府門前,平煜卻不欲入府,只笑著告辭道︰“仲衡,今日我有要務在身,實在不便叨擾,等下回閑了定與你痛飲一回。”
    傅蘭芽在車中听得真切,暗猜平煜並不願意與穆王爺這樣的戍邊重臣有任何瓜葛,免得日後瓜田李下,惹來上位者的猜忌。
    穆承彬听了,不以為忤,反笑道︰“你這等大忙人,等到能閑下來到雲南跟我飲酒,都不知哪年哪月了。另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你,曲陀城中只有一處大客棧,前些日子遭了大火,如今尚在修葺中,今晚你就算想不叨擾我都不行了——”
    他還未說完,忽然大笑道︰“你別那樣看我,這客棧可不是我放火燒的,起火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雲南。”
    傅蘭芽睫毛顫了顫,想起穆承彬素有豪放不羈之名,剛才那番話,看著隨意,卻也因毫不避忌,反倒極其漂亮地摘淨了嫌疑,當真聰明至極。
    可是,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平煜默了一瞬,順水推舟地笑了笑,道︰“看來咱們來的真叫不巧,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也罷,今晚穆王府這場酒是躲不過了。”
    穆承彬聞言,笑得更開懷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兩人說話時,那位之前跟平煜打招呼的鄧公子始終未發一言。
    既然已決定留宿穆府,眾人便在大門前下馬。
    過不一會,便听李 在外低聲道︰“傅小姐,請下車吧。”
    傅蘭芽應了一聲,由著林嬤嬤扶著下車。剛一立定,便察覺周遭聲音一默,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恍若未覺,只緩緩跟著穆府的下人往內走。
    照理說,她們主僕二人需得安置在內院,但因是罪眷,為便于看押,到底在平煜的授意下,跟錦衣衛的下榻處安置在了一處。
    平煜和王世釗一進府就被穆承彬拉去飲酒,剩下的李 等人跟在傅蘭芽主僕後面一道往側院走。
    穆府雖大,府中格局卻頗為玲瓏精巧,在往下榻處去的途中,沿路花木蔥蘢,不時有暗香浮動,頗為幽靜雅致,跟穆王爺殺伐決斷的名聲似乎並不怎麼相宜。
    轉過一條抄手游廊,再繞過一道影壁,便是她們今夜要歇寢的院落。
    哪知下人引著她們剛一轉身,前方便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那聲音含著勸誡︰“世子眼下雖然寵您,到底前頭還有夫人,就算世子不說什麼,讓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
    另一女子道︰“我不過是來外院看看我弟弟,世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聲因清脆如鶯囀,說不出的嬌媚悅耳,不只最前面的傅蘭芽主僕听到了,後面的李 等人也都面露訝色,怔在原地。
    誰能想到,竟會在此處撞見穆承彬的內眷。
    正猶豫要不要回避一二,影壁後已轉來一行女子,前頭那名麗人妝扮瑰麗,發髻高挽層疊,明眸善睞,長相雖算不上讓人驚艷,卻自有一股風流媚態。
    她本來還欲說話,一轉頭看到傅蘭芽等人,聲音戛然而止。
    林嬤嬤抬眼看清這麗人的容貌,面色微微一變,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盯著她的臉龐瞧了又瞧,全忘了掩飾。
    所幸這女子反應極快,只怔了一下,很快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靈巧地一轉身,身影消失在影壁後。
    等到下人再領著傅蘭芽等人前行時,就見影壁後的回廊空空蕩蕩,也不知方才那名麗人繞到何處去了。
    林嬤嬤臉上的訝色卻久久未能恢復。
    到了那處側院,除了平煜和傅蘭芽主僕各自一間廂房外,余人皆是兩人一間。
    傅蘭芽由著下人領進院中最里側的那間房,轉頭欲跟林嬤嬤說話,卻見林嬤嬤面露疑惑,杵在門旁,似乎思忖著什麼。
    “怎麼了,嬤嬤?”傅蘭芽忍不住問。
    林嬤嬤抬頭看一眼傅蘭芽,滿臉惶惑道︰“小姐,你說這世上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麼?”
    “為何這麼問?”傅蘭芽陡生疑惑。
    林嬤嬤回身將門掩上,快走幾步,拉著傅蘭芽在桌旁坐下,“剛才那女子,嬤嬤以前曾經見過。但嬤嬤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京城,而且,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吞了吞唾沫,眸子里閃過一絲懼色︰“小姐你說,十年過去了,她的容貌怎麼一點都不見改變呢。”
    傅蘭芽靜了片刻,壓低嗓音道︰“會不會……是您記錯了。”
    林嬤嬤白著臉想了想,好一會,才遲疑著道︰“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想想都覺得不可能,許是……許是嬤嬤記錯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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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釗一邊飲酒,一邊冷眼看著正在席上把酒言歡的幾人。
    穆承彬雖然將他奉為座上賓,待人接物處處妥帖,半點挑不出毛病。但他知道,穆承彬這種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里卻不見得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穆成彬跟平煜說小時候騎馬玩樂的趣事,他就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嘴去。
    他面上勉強維持著笑意,心底卻已在暗啐不已,不過是出身膏粱,還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要知道王侯將相淪為芻狗,不過是瞬息之事。且看當年的西平侯府、如今的傅冰,可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悶悶地抿了口熱辣辣的瓊花酒,瞥向席上那位神情落寞的鄧安宜,讓他沒想到的是,永安侯府的鄧公子此刻竟也在穆府。
    想起穆承彬的世子妃跟鄧安宜是表親,他心中一動,不知鄧安宜那位痴情妹妹是不是也來了雲南?
    想到此處,他睨一眼平煜,見平煜依然只顧跟穆承彬談笑風生,對鄧安宜絲毫不予理睬,暗松了口氣,看樣子,平煜對鄧家的那份芥蒂怕是一時半會都解不開了。
    听說當年在西平侯府未犯事之前,鄧家跟平家走得極熱絡,到了平煜這一輩,兩位老侯爺有一回在一處喝酒,喝得痛快了,一拍大腿,給平煜和鄧安宜的妹妹訂了娃娃親。
    風平浪靜過了十余年,兩位老侯爺先後故去,兩家關系依舊維持著表面上的和睦。
    誰知在西平侯府遭難前小兩月,也不知永安侯府是不是听到了什麼風聲,竟以鄧小姐出水痘為由,硬給退了親事。這理由牽強至極,出現的時機卻著實微妙。不久之後,西平侯府便出了事。
    在那之後,不少跟西平侯府關系不怎麼近的勛貴人家都曾幫著奔走,唯有永安侯府一片死寂,連半個屁都未出來放過。
    西平侯府一家發配去宣府後的第二年,鄧小姐便又訂了親。可惜鄧小姐的親事注定多舛,訂親之後沒多久,那位未婚夫便生病死了。
    饒是如此,鄧小姐運氣卻委實不差,在新帝登基後,她那位苦熬了好幾年的太子妃姐姐搖身一變成了皇後,永安侯府一夕之間變得炙手可熱,鄧小姐也一度成為滿京城攀親的對象。
    可鄧小姐的親事卻一拖再拖,遲遲未能訂下。
    後來他打听才知,原來皇後早年在閨中時,跟平家幾位姐妹關系走得極近,平家出事時,她愛莫能助,卻對父親當年選擇明哲保身的作法很是不虞。
    眼下既然西平侯府已經恢復爵位,皇後顧念舊情,便想借著再度聯姻,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之前西平侯府听聞此事,自然是一口回絕,可經不住皇後背地里派人來勸說,漸漸也有了松動之意。
    唯獨到了平煜這,卻仿佛踫到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冰山,無論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項,他都誓死不肯點頭。
    听說那位鄧小姐,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有一回,他曾跟平煜出城去辦案,在京郊玉佛寺,不小心撞見了那位鄧小姐。
    當時那位鄧小姐似是出門燒香,身旁只有兩名丫鬟,在後花園等家人。
    她雖戴著幃帽,但身形氣度俱是出眾,在他看來,不比傅蘭芽差多少。
    那位鄧小姐跟平煜擦身而過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袖中的絹帕忽然掉出,剛好落到平煜的腳前。
    他在後頭見了,唯恐平煜一時心軟,順水推舟呈了鄧小姐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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