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當夜月圓,春寒料峭,她抱著貓咪坐在後院台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貓爪。
    謝平川不知何時出現,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麼?”謝平川問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邊,半張臉都在牆角的陰影里,從徐白的視角來看,那是一副構圖絕佳的畫面。
    畫中人過于好看,所以不夠真切。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又緩慢地放了下來,落在貓咪的頭頂上。
    “喵……”她懷里的貓輕輕叫了一聲。
    徐白說話的聲音更輕︰“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月明星稀,淺光如銀河流瀉,遠處的燈塔亮色閃動,仿佛撐起了一方夜幕。徐白抬頭望著燈塔,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以後會留在美國嗎?”
    謝平川還沒有回答,徐白就跟著補充道︰“在那里工作,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謝平川道︰“你坐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這個問題?”
    是啊,被你發現了。
    徐白在心中回答七個字,嘴上卻遲遲說不出來。這並非她一貫的作風,她一向心直口快,毫無城府,現在她居然能在心里藏事了。
    如果這是所謂的長大,她能否停留在十四歲。
    而今,年滿十五歲的徐白說出口的話是︰“我剛剛在想,世界這麼大,我們還年輕,總是局限在一個地方,好像有點虧了。”
    謝平川順著她的話說︰“的確是這樣,畢竟人各有志。”
    他剛講完這一句話,就把手伸進了口袋,摸出兩塊檸檬糖,放進了徐白的手里。
    徐白攥緊了糖果,沒有想吃的念頭。謝平川坐在她身旁,自述一般開口道︰“你剛才問我會不會在美國工作?我計劃大一開始實習,爭取在畢業之前,得到帶隊的機會。”
    徐白披著謝平川的外套,一聲不吭听他講話,听他一句一頓接著說︰“等我回國的時候,不至于因為水平太差,而被國內it業淘汰。”
    話音剛落,徐白訝然看向他。
    夜風吹響了槐樹的綠葉,帶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好像化作湖水,蔓延到了心底的淺灘,一寸接著一寸,澆灌出柔軟的滿足感。
    徐白忍不住笑道︰“真的嗎?你以後會回國吧,加入it行業,發展國產軟件。”她這麼說完,其實還不放心,因此伸出小拇指,立到了謝平川面前。
    “你不可以騙我,要和我拉鉤。”徐白道。
    謝平川明明心甘情願,表面上還要取笑一番︰“拉鉤有什麼用?你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
    話雖這麼說,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徐白的手指頭。這個拉鉤的舉動他們做過無數次,但好像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麼鄭重。
    他听著徐白小聲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謝平川一直記得,那是二零零七的初春。
    第十章
    當天晚上,謝平川從後院回家時,家里的燈已經熄滅了。
    他直接從客廳走過,但是沒有打開吊燈。他在黑暗中途經父母的臥室,注意到臥室房門開了條縫,也听到母親語氣不善道︰“你真的想買鄰居家的畫嗎?”
    謝平川當然知道,徐白的母親是個畫家。因此他的腳步一頓,站在了房間的門口。
    謝平川的父親緩聲道︰“你還想讓我說什麼,我不過想買一幅畫。”
    母親正在敷面膜,她躺在臥室的軟椅上,話中帶著幾根刺︰“別人的畫不能買麼?你非要買她的畫。”
    謝平川的父親對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來,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問心無愧,說話就很有底氣︰“我妹妹要來加州機場接機,送她什麼禮物合適?帶一幅畫只是順手的事。”
    母親卻道︰“上個月的月底,我買了一塊和田玉,品相不錯,到時候送給她吧。”
    父親仍然在堅持︰“鄰居家有幾幅畫,確實畫得不錯,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風涼,家中難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間里,只有謝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終于回歸了家庭,但是室內的氛圍並不和諧,潛伏著不易察覺的火藥味。
    謝平川的母親動怒道︰“我的話不夠清楚嗎?你非要買就去買吧。”
    她端正地平躺著,保養得當的臉上,並沒有牽扯出表情,話里也忽然沒了情緒︰“你想買多少買多少,我不會攔你。”
    另一邊的父親妥協道︰“算了,我不買了,家和萬事興。”
    母親回答︰“你知道就好。”
    這種沒什麼意義的爭執,是謝平川從小就見慣了的事——總的來說,都是以雙方的退讓作為收場。
    謝平川懶得听,他走了。
    他沒听見母親接下來的話︰“今年六月份,我們全家都要出國,這房子一賣,以後也不會回來。你沒什麼舍不得的吧?”
    謝平川的父親道︰“我有什麼舍不得的,倒是謝平川,我看他和徐白關系挺好。徐白那個孩子,沒什麼心眼,瞧著也挺乖的……”
    “他還年輕,”謝平川的母親打斷道,“等他長大,眼界就開闊了。”
    謝平川的父親話中有話︰“兒子和我說過,他上完學就想回國。”
    他頓了頓,才接著說︰“讓兒子按照自己的興趣來吧,他已經長大了。”
    這句話沒得到妻子的贊同。
    她平躺一陣以後,轉移話題道︰“我和你說過嗎,上個禮拜在甦州街,我開車路過的時候,看到了徐白她爸,還有一個……”
    “一個”之後她說了什麼,謝平川的父親沒有听清。
    于是他開口詢問︰“怎麼了,你看到誰了?”
    謝平川的母親揭開面膜,轉身去洗手間敷臉,她只落下了一句話︰“沒什麼,別人的家務事,我們最好別管。”
    謝平川的父親沒再追問。
    隔了幾日的傍晚,謝平川就像往常一樣,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門。自從過了立春時節,草木接連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淺翠新綠,徐白家的貓咪就蹲在花盆邊,伸直一雙貓爪向它的主人撒嬌。
    徐白卻沒有注意這只貓。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媽不在家,可我忘記去超市買吃的了。”
    廚房的冰箱抽屜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門前就發現了這一點,原本打算放學的時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顧著和謝平川說話,別的事情都沒想起來。
    謝平川正要和她告別,听見她的這一句話,他立刻提議道︰“走吧,去我家。”
    他沒有給她考慮的時間。話剛說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進了家門——不過謝平川忽略了一點,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關內隔著一扇屏風,謝平川的父親沏了一壺茶,手拿報紙坐在沙發上。反觀另一邊呢,謝平川的母親正在和人打電話,對著手機談笑風生,絲毫沒留意她的兒子牽著小姑娘回家了。
    廚房里有個忙碌的人影,屬于他們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個阿姨做了幾道菜,總之飯菜的香味穿過走廊,一路飄進了寬敞明亮的客廳。
    這並不是徐白第一次來謝平川的家,事實上她早就來過無數次了。然而今天與往常不同,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這是為什麼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謝平川獨處的時候,整個人會更加平靜和放松。
    謝平川的父親率先發現了他們。他收好手上的報紙,溫和一笑道︰“咦,這不是小白嗎?”言罷又看了看表︰“你們今天放學挺早啊。”
    謝平川放下書包道︰“今天她家里沒人,我請她過來吃飯。”
    他說得順理成章,後面又跟了一句︰“餐廳只有三把椅子麼,我去書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為一個來蹭飯的人,總歸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雖說他們家和謝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鄰居,但是因為謝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覺得兩家的關系並不能算得上親近。
    徐白的父親比較自來熟,每逢遇到謝平川他爸,就以“老謝”作為代稱,並以“老朋友”自居。
    謝平川的父親也會與他客套,但是兩人私下卻鮮有交集,在謝平川的父母看來,他們雖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關系卻更像是獨門獨戶公寓里的鄰居。
    成年人的世界總是更為復雜些,要考量的利弊涵蓋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謝平川剛認識的時候,還只是兩個心智未開的孩子,他們年齡相近,性格又相容,關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謝平川的母親這樣想著,對徐白的態度就溫柔了一點︰“小白,你今年十五歲了吧,快長成大姑娘了。”
    客廳里只有謝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個人。謝平川去了書房搬椅子,徐白還留在客廳和他的父母說話。
    徐白這樣回應謝平川的母親︰“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慮好去哪兒上大學了嗎?”謝平川的母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說,“謝平川考慮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國念書,現在算起來,他準備了五年啊。就連我這個當媽媽的,都不知道他耗費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畫外音,以為她只是在單純地詢問……自己對未來的規劃。
    新學期開始了一個多月,徐白的初三時光快要結束。她的成績在班級排名中上,高中的選擇範圍很廣,不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澱區的其他學校。
    可她畢竟年輕,沒有明確的選擇。她只想要順其自然,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還沒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學,因為現在初中還沒有畢業。”
    謝平川的母親就笑了︰“不著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歲,沒什麼好急的。”
    謝平川的母親在家里也穿著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紅底黑皮。在和徐白說話的時候,她很優雅地翹著腿,徐白離得近一點,就能聞到香水味。
    客廳的吊燈光輝燦爛,地面的大理石磚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塊地磚上,雙手背後,面朝謝平川的母親,聆听她單方面主導的談話。
    謝平川的母親說︰“你以後要是想來加州,可以先聯系我們。啊對了,謝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們過去了,他姑姑想給他介紹幾個朋友,同齡人在一起玩得開。”
    徐白重復道︰“是同齡人嗎?”
    “對啊,”謝平川的母親熱情回應,笑容滿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處。我想讓小川盡快融入他們,新一代移民啊,其實問題還挺多的。”
    謝平川的母親注重說話技巧,這一次,徐白終于懂得了如何連貫。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給謝平川介紹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處。”
    她才懵懂地認識到,好像有什麼事情,是她現在無法理解,也同樣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著頭,沒有說話。
    或許是因為長得漂亮,她委屈的樣子就很可愛。
    難怪兒子對她這麼上心。謝平川的母親心想道。
    不過即便是謝平川的母親,見到徐白此刻的樣子,也忍不住要站起來,摸一摸徐白的腦袋。
    她說話的語氣愈發溫柔︰“小白,阿姨剛才不是說了麼,你以後想去加州,可以來我們家做客。你還想去哪里玩,阿姨給你找向導。”
    謝平川拎著椅子出現的時候,只听見了母親的這一句話。
    除了一把椅子,他還拿了一袋零食。里面裝了水果和餅干,餅干都是甜餅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總而言之,那是徐白偏愛的口味。
    每當謝平川去超市里買東西,他都會替徐白做一個備份,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徐白和他說,她家里沒有吃的了。
    謝平川提著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廳放好。隨後他折返回了客廳,把那一袋吃的送給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謝平川和徐白說道,“明天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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