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莫玉麒勒住韁繩,握著繩沖柳行素執禮,“殿下在後面,這一路翻山過嶺,柳大人只有兩人,恐怕腳力不快,度山過隘也十分艱難,太子特請大人同車,一路上,我等也好護佑。”見她不為所動,莫玉麒又道,“請柳大人稍後片刻。”
    果然只用了片刻,那優雅的低調的,馬匹神駿的馬車已經趕到了。
    比上次那輛好像寬敞了許多,好像是刻意為了避免發生些什麼不該發生之事。
    玄青色的車簾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挑開,泠泠如玉的一雙漆黑深幽的眸,瀲灩著淡然的湖水波瀾,他冷靜地看著她,那一瞬間,好像紅塵三千轉身奔涌而去,這個男人,一眼就能定一顆心的生死。
    柳行素竟先怯場,打哈哈道︰“殿下,山風正好,公子同車,下官那就不客氣了!”
    眼見自家大人爬下了車要往後去,小春急了,“大人我……”
    話音尚未落地,忽地被身後的男人拽住了衣領,猶如扯了一只蘿卜被拽到了馬背,小春大喊一聲,驚魂未定地坐穩下來,竟到了莫玉麒身後,他臉色大紅,“你,你做什麼?”
    柳行素回望了眼小春,臉色復雜,不過她沒說什麼,便俯身走入了馬車里。
    這馬車之寬敞,足以讓一個男人從左滾到右,滾上兩圈。裝飾低調奢華,甚至擺了窄窄的一方梅花小幾,焚了香,奉了茶水。
    男人沉凝地放下車簾。一襲茶白的明月錦蕩著微潤的暗光,他姿態優雅地席地而坐,有種天塌地陷也不可逆轉的雍容。
    柳行素問︰“殿下,這趟差,你何苦討來?”
    白慕熙推了一杯茶水給她,“想知道,為什麼被發配到荊州的人是你?”
    “想。”
    她的鼻尖沁出了一滴汗水,但她並不急著拂落,而是一直候著他說。
    他不疾不徐地道︰“殿試之上,你就該想到,你這個四品大員得來蹊蹺,衛崢的才學,厚實穩重遠在你之上,他卻只獲封區區六品。跟著,工部尚書被遠調,你以尚書右丞之職代理工部,你沒想過為什麼?”
    的確想過,甚至有一點眉目,可她不敢往那個地方深想。
    “殿下直說吧。”
    白慕熙皺眉,“陛下要你協助裴建重改革戶籍制度,但裴建命人推倒西牆時,你卻命人暗中報信陛下,觸了他的龍鱗。”
    也就是說,皇帝表面上對推倒西牆強逐百姓出城是反對的,可背地里卻早有默許!
    裴建和柳行素不過是他選來方便執行此事的替罪羊罷了。
    萬萬沒想到當今天子用的是如此心腸,她不是什麼父母官,也沒有兼濟天下的志向,可是強逐百姓出城,使得妻離子散骨肉分離,何嘗不殘忍?
    陛下他就是知道,所以才會只予暗中默許,明面上將她捧出來,使她孤孑一人,如此所有的禍事和惡果都將被輕而易舉地推到她一個人的頭上!
    所以這個被放到外地的,就是她,可憐的無緣無故成為被選中的人的柳行素了。
    她原本只是想解開一個迷局,卻又跌入了另一個荒唐的棋局里。
    柳行素按了按額角,為自己的青雲之夢覺得悲哀,金殿之上的顧盼飛揚,猶如燒了一升黃粱,“如此,殿下更沒有必要與下官趟這條渾水了。”
    他不動聲色,只是將青花雕的瓷杯里,那冷掉的茶水撒在了車窗外。
    夕陽下,這支遠赴荊州的隊伍走得平穩而快。
    小春躲在莫玉麒的身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臉頰緋紅。
    莫玉麒笑著說道,“小兄弟,我將你放在前邊可好?”
    “啊?”小春不懂他的用意。
    身旁一個低等的侍衛牽了一匹馬過來,“頭兒,接著。”
    說罷將馬鞭扔了來,莫玉麒接過鞭子,足下一點便縱了出去,小春驚嚇失色,只見對方已經穩健地落在了馬背上,動作如流水般一氣呵成,他看呆了,對方從容微笑,拉著他的手腕猛然一拽,小春又被拎飛了過去。
    這一次,便當真穩穩地落在了他的前邊。
    莫玉麒見他嚇得臉色青白,有些好笑,“你是柳大人身邊趕車的人,竟然不會騎馬麼?”
    小春登即反駁,“誰說趕車的一定要會騎馬?”
    身後的黑衣護衛都朗朗大笑了起來。好像也是這個理。
    “那好,小兄弟,你跟著我騎行一兩日,待學會了再獨乘一匹罷。”莫玉麒伸出左手圍住了他的腰。
    小春臉色更紅,囁嚅道︰“你,你……”
    “兩個大男人你臉紅什麼,我只是防止你摔下去,放心,不佔你便宜,我跟我們家殿下不同。”
    說罷,車中仿佛傳來冷冷的一哼。
    莫玉麒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嘲笑了殿下,好像得意忘形了,便緊抿住了嘴。
    小春緩慢地低下頭來,呼嘯的風聲在原野上肆意地吹蕩,身後都是男子渾濁的體息,但奇怪這一點也不刺鼻,兩頭的菽麥綠意蔥蔥,在曠遠的天下融化成肆意汪洋。
    行路顛簸,馬背起伏,小春好像想到了什麼,委婉而莫名地微笑了起來。
    深夜才趕到鎮上,柳行素已經入睡了,但她素來淺眠,馬車一停人便模糊有了知覺,撐著手慢騰騰地坐了起來,白慕熙問她,“要入客店休息麼?”
    “隨殿下罷,下官沒那麼嬌貴,什麼地方都睡得慣。”
    白慕熙冷淡地點頭。要趕路的人,即便住了店,也是天不亮便要走,即便要睡,也只能躺上不到三個時辰,但他可以在車中將就,騎了一天馬的護衛卻不行,他最終還是下了車,“在鎮上落腳罷,明日一早趕路。”
    “諾。”莫玉麒翻身下馬,帶著人去安排了。
    小春扶著馬背,一個人驚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適逢柳行素下車,見她一副為難的模樣,急得臉色通紅,她有些好笑,“你踩著馬鐙,試著翻下來,我記得教過你的。”
    小春始終摁住馬脖子,奈何主人走了,它便有些不听使喚,一直在原地打轉,它不停下來小春便不敢下馬,只能跟著馬一直轉,柳行素明明瞧見了,卻覺得有趣,偏不來幫他,急得小春冒出了汗。
    莫玉麒打點好了,喚殿下入客店休憩,順手將倉皇無措的小春抱了下來。
    “還好麼?”
    小春慢吞吞地推開他,“還、還好。”
    柳行素與小春一間屋子,入了門,小春將東西放到桌上,不理會柳行素,她瞧見了也不惱,命人將浴桶搬進來,便就在屏風後寬衣起來,“小春,你是不是,春心萌動了?”
    “大、大人?”小春愕然,“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柳行素留了一身褻衣,從繪染富麗牡丹的屏風後走出來,燭影已深,她托著臉頰笑吟吟看著小春,“那又有什麼不能,這里沒別人了,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對風流的少年郎動心,是很平常的事。”
    至少,這種事她領悟得比小春還要早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  柳大人身邊怎麼可能帶個這麼大的男孩子哈哈哈。
    我知道你們沒想到哈哈哈。
    好開心!
    ☆、第14章 心中有靈犀
    月移西樓。
    柳行素和衣躺在東廂,庭院里有馬打著響鼻的聲動,小春囫圇一听,便嚇呆了,想到了今日兩次被那男人拽著衣袖扯到馬背上,臉頰便不由自主沾染了兩朵桃花紅。
    這種女兒家隱秘懵懂的心事,柳行素心明如鏡,她微微咧開唇翻到里側。
    但這日,心頭蒙著一層影影綽綽的心事。
    皇帝陛下要驅逐上京城多余的百姓,是擔心人多,民易生變,且不好控制,何況上京地處繁華,四面開放,容易有突厥、南越族人的混入。
    白慕熙說的沒錯,她是大意了,在揣測聖意這樣的事上,她比不過他。
    翌日,太子整頓護衛,再度乘坐馬車南下。
    一路沿著石溪而下,路面顛簸,柳行素有些難受,便將馬車簾子卷了起來,稍稍透個氣。
    飛絮青煙,漸漸鋪了開,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
    柳行素見他一派莊嚴肅然,半點不願搭理自己,路上便覺得無聊,做了半個時辰,終于熬不住了,“殿下,你那朵解語花,怎麼沒跟來?”
    她問的是他身邊的侍女靈瓏。
    白慕熙神色不愉,“原來柳大人還惦記著孤身邊的侍女?”
    他這個神態,也不知道怎麼便觸怒了柳行素,她微微拉下唇,“要是有一個與殿下十分要好的人,問你要了這個侍女,殿下會不會割愛?”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說的是你?我們並不十分要好。”
    這人翻臉如同翻書,柳行素陰測測地發笑,“自然不是我,我說的人,譬如太子少師大人,或者平素與殿下十分談得來的人。”
    白慕熙唇角微斂,“柳大人,孤送一兩個婢女出去,倒是沒什麼,不過靈瓏,你還是不要動這份心思。”
    這個女人果然對他不同。
    柳行素淡淡地拂了拂手,嘆道︰“那倒也是,那朵解語花,我見猶憐呢,我若是殿下,也必定不會舍得。”
    她話里有話,白慕熙若有所思地偏過頭,青山上日色半落,她秀雅的耳根從半披的墨發間裸出,光潔盈潤得猶如和氏之璧,初夏的光,有微微的濃烈和春意未散的余韻,依稀如同此時的她。
    白慕熙察覺到,她好像有些不滿。
    他看了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有,但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她越是吃癟,他越是高興。
    派往荊州的路途,一路上少不得風餐露宿,柳行素只是沒想到,他堂堂太子,吃穿用度皆是低調奢華,可他竟然也能極快地適應野外生活,打獵烤肉,他好像沒一樣不擅長的。
    她總是瞧見他端正地坐在馬車里,卻沒見過,這位太子殿下騎馬的英姿,縱橫睥睨,猶如俊美的神,他去時背了一只箭筒,回來時背上的箭筒還留了一大半的箭鏃,但已是滿載了狐兔。
    由此可見,他的騎術和箭術都還不錯。
    “殿下,此去荊州,還有多少日?”柳行素看著他烤肉,就在一旁遞佐料。
    兔肉被烤得金黃流油,撒上一層香粉,那股微焦的肉味散出來,勾得人饞蟲大鬧。
    白慕熙見她盯著兔子的眼光都變了,灼灼如虎狼,不覺微笑,“兩三日罷,你若是肯乖乖在   卯時自己爬起來,那便兩日可到。”
    嫌棄她起得晚,柳行素听罷哼了一聲,“那便兩日吧,荊州的百姓可等不得。”
    “原來柳大人不僅想著孤的侍女,還心憂百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調侃,但他這人應當沒那麼無聊,柳行素皺了皺眉頭,“不論如何,這些災禍,能少便少吧。”
    白慕熙從容地揭下木枝,用油紙裹了手指將兔子取下來,以匕首將兔肉切塊,命莫玉麒拿去分給小春,自己取了四肢,用油紙包了遞給她。
    柳行素才剛接手,卻听到他澹澹的如同流水般低沉溫雅的聲音︰“其實,這水如果治理得當,也許,你會被留在荊州,但也或許陛下會就近擇一地方安置你。”
    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到,陛下竟然放她出上京,那很明顯就是不願讓她再回去了,辦事得當,則可能留在荊州做官,若辦砸了差事,則可能被貶官,左遷到別處,當然也可能是留在荊州。
    這兩者雖然意義不同,但對柳行素來說,回不去上京,那就是一樣的。
    趕到荊州之時,郡公親自出城迎接太子殿下,此時荊州底下的五個縣已被洪水淹沒,城中到處安頓難民,但提供的宿處顯然不足,白慕熙牽著那身華貴的衣袍走入荊州大街時,那里餓殍遍野,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百姓,為了一塊富人家吃剩的半個饅頭一哄而上地爭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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