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謝介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很不想再問下去。
    但神宗的話匣子已經隨著謝介的台階打開了,強制傾銷,不听不行。他用粗短但白嫩的手,死死的扒拉住謝介,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等確定抓穩了人,這才開始大吐苦水,直接免疫了謝介痛不欲生的表情。
    神宗也是個愛嘮叨的大忽悠,和謝介那是同出一轍的愛跑題,一路從今天又被迫早起上朝,追憶到了幾個月前繁華熱鬧的雍畿。
    “想當年,你舅我,也算是鮮衣怒馬、自由瀟灑,對吧?”
    “……你可別糟蹋這些個好詞了。”
    “如今呢?就跟坐牢似的,一天天的只能被困在行宮里,還不能發表意見。”
    神宗和謝介一樣,是真的一刻也閑不住的性子,好美食,愛華服,平生沒什麼向往,就圖個熱鬧。
    行宮那麼pi大點地方,能有什麼熱鬧?說著說著,神宗就更加生氣了,連看個女子相撲都會被朝臣罵不成體統。人生就像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啊了無生趣。
    “今天朝上一直在吵要不要定都江左,你說他們吵就吵吧,干嘛要假惺惺的問我的意見呢?我的意見就是想回雍畿。咱爺,哦,就是你祖祖,那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打去雍畿的?他當年那麼賣命,可不是為了讓他的寶貝孫子再窩回江左這個小地方的!
    “結果呢,我說完我的意見,他們就開始群起而攻之的一起罵我了,說我幼稚,不考慮現實。我特麼招誰惹誰了?要麼就別問,問了,我就這個意見!
    “首都是雍畿,只會是雍畿,也只能是雍畿!前面皇帝的首都都在雍畿,憑什麼到我這里就是江左啊?我不考慮現實?還是他們沒種?還不如我女兄呢。我女兄都多大了?!還不是、還不是……反正比他們爺們!”
    “是是是,對對對,他們都腦子有坑。”謝介從小就深諳一個道理,當一個人在你面前痛罵誰的時候,他們不是在讓你當個理客中、給他們講什麼大道理,而是希望你能跟著他一起痛罵那群傻逼,好發泄情緒,“你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要我說,你才是皇帝,你不蓋玉璽,他們還能幫你蓋啊。這回就咬死了不松口,和他們斗到底!要不然他們還以為你多好欺負呢!”
    宅老在花廳外面站著,听的很是著急。我的大世子啊,這江左要是當不了首都,咱們的房子和地可怎麼辦?您可別瞎胡勸了。
    神宗反倒是抽了抽鼻子,理智開始回籠,狐疑的看著自己外甥︰“你真覺得不定都江左是個好主意?”
    “當然啊。”謝介永遠是站在他小舅這邊的。
    二爺還在一邊幫腔︰“世子說得對,世子說得對。”看來是食盒里又沒瓜子了。
    “那、那我在想想吧。”神宗卻發自真心的猶豫了,他外甥這麼不靠譜的一個人,覺得是好主意的主意,指不定有多荒唐呢。
    謝介︰“……”你這樣咱們可就沒辦法當親戚了!
    舅甥對坐,相視無語。
    最後還是謝介開口,充滿了困惑︰“我就不明白了,他們為什麼非要來江左呢?是雍畿有狼攆著啊,還是江左挖出了神仙?”
    謝介是真的想不通這些文化人在想什麼,他覺得他們都有毒,教壞了他一個表哥還不算,如今還要朝他小舅下毒手!
    神宗一個激靈,倒是不敢再繼續胡說八道了。
    謝介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呢。雍畿那何止是有狼,是有凶如惡鬼的蠻人啊。神宗和他全身上下的肉一起抖了又抖,蠻人是真的很可怕啊,全民皆兵,燒殺擄掠,凶殘又沒有人性。
    就這,朝廷里還有傻逼覺得不應該激起民族矛盾,要把蠻人的侵略,定義為少數民族南下呢。
    神宗當時是沒听懂,等下朝後小內侍給翻譯了對方的意圖,神宗那真的是恨不能當時就把人再招回宮里,對著他破口大罵個三天三夜。這腦子是怎麼長的?書都讀狗肚子里了?人家都快把你摁在地板上摩擦了,你還想著要照顧對方的感情?不知道人都有畏強心理,你越忍讓,越只會讓別人覺得你好欺負,並不會不欺負你嗎?最主要的是,你單方面把人家蠻人好好的族內軍功,給定義為了南下交流,你看看人家蠻人答應嗎?不打死你都算是好的!
    神宗是越想越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慢慢冷靜下來,對謝介感嘆︰“我也知道,現下這個情況,定都江左是最合適的。但是、但是……”
    神宗不是沒有腦子,只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太愛動腦子而已,他生怕自己那不太夠的智商會給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裹亂。但這次不改都,是他難得的堅持。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承認江左是首都,仿佛、仿佛當他承認的那一刻,這個國家才算是真的破了。
    他不能讓祖宗基業毀在他手里。
    神宗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對不對,想找人問問吧,又不知道該找誰好。他的皇後和他一樣是個盲流,很有自知之明,從不肯對政事多言半句嘴;剛剛生產的聶太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卻意外的是個極其激進的主戰派,她這月子還沒出,就已經積極的開始參與了政事,幫著神宗批改奏折、制衡朝臣還不算,已經隱隱流露出了要不管不顧殺光所有蠻人的瘋狂;重文輕武的朝臣呢,又龜縮的實在不像個男人……
    神宗對誰都不滿意,總覺得他們都不對,可是要問他什麼是對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不顧現實和蠻人硬拼,這不對,那樣天下的百姓就太苦了;可如果真的怕了蠻人,一退再退,稱臣納貢,那也不對,那同樣是把天下的百姓往地獄里推。
    謝介在這邊還什麼都不知道呢,只是用他有限的了解和知識道︰“雍畿多熱鬧啊,為什麼要放棄?他們是不是覺得雍畿太靠北了不安全?那你們不在了,豈不是更不安全?把那麼好的地段便宜給蠻人,是生怕蠻人還不夠強大嗎?雍畿不是一個普通的城市,也不是普通的戰略要地,更多的是一種象征。雍畿在,大啟在!”
    “對!你說的對啊!”神宗激動的用寬厚的手掌拍了謝介的小身板好幾下,就是這個道理啊,簡直直抒胸臆。他們要打回去!他們必須打過去!
    可問題是……短期內他們想打也打不回去。
    大啟的軍隊是真的弱,三萬禁軍,在人家兩千鐵騎面前就是個笑話。大啟不重視武將,又沒有多少戰馬,簡直弱的不忍看。
    這些神宗都沒和謝介說,因為說了也沒用,謝介一個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衙內,除了跟著一起煩惱,又能做什麼呢?
    謝介……能做的可多了。
    當晚,謝介在和房朝辭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一時沒忍住,還是把神宗的煩惱拿來和房朝辭說了。當然,他沒說神宗偷偷溜出行宮來看他的事情,也沒指望房朝辭幫他做什麼,他就是想表達一個觀點,這些朝臣太不是個東西!
    作為“太不是個東西”里的一員,還是很有前途、大有可為的一員,房朝辭一點自己也被罵了的自覺都沒有,反而發自肺腑的在和謝介同仇敵愾。
    一個本就沒什麼心眼,一個又有意迎合,這頓飯吃的可謂是主客盡歡,甚至讓謝介對房朝辭產生了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感覺。
    這麼一個有貓的好鄰居,他以前怎麼就跟中了邪似的,一門心思的覺得對方不是個好人呢?
    天石誤我!
    天石︰【……】
    吃飽喝足,又擼夠了貓,房朝辭就小心翼翼的抱著謝世子回了隔壁。為什麼要公主抱?因為謝世子在宅老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喝了幾口酒。謝介其實對這種辛辣的飲品並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酒癮,但是吧,越被禁止的,他就越想干。
    小世子酒量不太好,但酒品很好,幾杯倒,不鬧人,只是打著小呼誰也別想叫起來。
    房朝辭自然是義不容辭,由六郎在前面掌燈帶路,他親自把輕的就像是羽毛的世子抱回了隔壁,不肯假他人之手。簡直感動大啟好鄰居,再沒有比他更周到的了。
    宅老對房朝辭自是又一番感謝,越看越覺得房朝辭是個好的,若世子能和房朝辭多學一學,何愁不進步呢?
    房朝辭把謝介放到素朱漆的大床上之後,就把活兒都交給了謝家的女使,很好的把握了一個分寸。
    只是在離開前,他深深的看了眼謝介,一時沒忍住,手欠的點了點少年嬌艷欲滴的菱唇,微涼,滑嫩,還帶著點彈性,年輕的朝氣撲面而來,一如那句……你是年少的歡喜。
    他最後在他的耳邊小聲道︰“再想不起我,我可就要生氣了。”
    第二天,謝介再一次起了個大早,宿醉的感覺讓他相當不爽。也因此,他終于想起了好多日之前他許下的要報社的大宏願。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怎麼報呢?
    當然是他不睡,誰也別想睡啦!
    被謝介最先吵醒的,就是作息以前和謝介特別貼合的二爺。一張鳥臉,崩潰的望著謝介,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它大喊大叫,把它吵醒。這個兩腳獸真的是越來放肆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整個謝府,除了二爺以外,只有謝介起的最晚。不要說是在這個謝介每天都早早起來的現在了,哪怕是在謝介晚起的過去,謝府也沒有誰敢真的跟著謝介一起偷得浮生半日閑的。
    謝介並不氣餒,反而把目光對準了隔壁。
    昨日上了朝,今日應該就不用上朝了。去府衙的時間一般都是在辰時吃了朝食(早點)之後,現在才卯時,房朝辭肯定還沒醒。
    決定了,去叫他起來尿尿吧!
    謝介躍躍欲試。
    宅老和四生子卻想著,咱們家世子果然和隔壁的房少卿有仇啊。在好不容易不用上朝的早上,被人這麼叫醒了,你說你生不生氣?
    房朝辭還真就不生氣。
    因為……他早已經起來,出門了。
    “今日還有早朝?”謝介一愣。
    早朝也不是天天都有的,朝臣吃得消,皇帝也吃不消。三日一次,五日一次,甚至是十日一次,歷朝歷代都不太相同,甚至每次連上朝的人員也不太相同,好比這回是三品之下不能上朝,下回又成了文臣開會。不管如何,基本很少會出現今天上完明天繼續的現象。
    “說是昨日有很重要的事情未決。”六郎一五一十的回答。
    謝介點點頭,也對,定都這樣的大事,確實是不可能押後討論,草率應對的。他小舅又是難得的一回倔強,朝堂有的熱鬧了。
    “其實……哪怕不上朝,我們家阿郎每日這會兒也起了。”六郎覺得隔壁的謝世子也挺逗的,都有點不忍心戳穿他了,但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免得明日謝世子起個大早,卻鬧個烏龍。
    “他起這麼早做什麼?”謝介一愣。
    六郎也一愣︰“大家不都這個點起嗎?”
    天石見縫插針,為自己正名︰【早睡早起身體好。】
    早睡?是的,謝介真的睡的很早,主要是不早睡他也沒事干,以前能出門的時候他還可以去逛夜市,如今在家就只剩下吹燈拔蠟了,在昏黃的燈光下,連看話本都看不出什麼意思。
    換言之,五更天起床,對于謝介來說其實是剛剛好的。銀河系生存指南每天那麼早叫他,並不是因為死板教條,而是自有一套十分科學的睡眠配比,會依據謝介真正入睡的時間和睡眠質量來計算叫醒謝介的時刻。也因此,哪怕深秋的日出越來越晚,謝介也能每天都神奇的迎著朝陽的第一縷金色睜開眼楮。
    可惜,謝介並不愛講道理,哪怕知道這很健康,並且已經養成了新習慣,但主觀上,謝介還是想賴床,哪怕醒了也不想起︰【我又不用做什麼,如果我未來幾十年的長壽是用被迫早起換來的,那我寧可選擇晚起。否則我都對不起我的投胎技巧!】
    【但是你已經比大部分百姓和朝臣起的都要晚了。】天石有理有據的反駁,它列了一個數據表給謝介看。
    大啟普通人的生活基本是三更罷夜市,五更開城門。但很顯然玩鬧到半夜的和早早起來的不會是同一時間的同一批人。
    正常人的生活還是很規律的。
    四更的時候,各大寺廟的晨鐘就會準時敲響,大和尚們一個個睡醒,睡眼朦朧的開始做早課。早課之後,行者、頭陀則會準時下山去大街小巷報曉,喚醒江左這座沉睡的城市。
    五更的時候,守城的士兵會準時把巍峨厚重的城門打開,讓早早等在城門外的百姓涌入。這些人大多都是趕著來城里做些小買賣好養家糊口的農民,以種地為生,賣菜賣面只是兼職。
    與此同時,朝中的大臣也早已經候在了行宮殿外,準備進行早朝。是個人都知道,五更上朝。但那並不是說大臣五更起就可以了,事實上,大臣們往往需要三更天就起來,走的早說不定還能趕上夜市的最後一攤。除了洗漱、喝粥墊胃等準備,還得留出路上給上官讓道、在宮外候著的種種時間,真五更起來,黃花菜都涼了。
    這也就是說,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販夫走卒,不管是城里人,還是城外人,想要多混一口飯吃,就沒有誰是真的在五更才醒的。
    【我不需要混飯吃啊。】謝介覺得他未來最大的苦惱應該是他會不會變成他小舅那樣兩百斤的胖子,而不是缺飯吃。
    天石︰【……】
    謝介懶得再和天石辯論他的不需要天賦也不需要努力的邪門理論,只是抱起飛練就走,給六郎留下一句︰“你家阿郎回來之後就告訴他,飛練在我這里,想要狸奴,就來我家吃茶。”
    六郎一臉懵逼,這、這算是貓質嗎?
    貓質本貓看上去還異常的配合,享受的在謝介懷里蹭了蹭,喵了幾聲,簡直不能更乖巧,讓謝介對小仙女的愛又上升了好多。不就是小魚干,拿去拿去。
    天石︰【根據一項調查顯示,其實大部分寵物只是在假裝它們喜歡你,好從你這里獲得食物。貓本來是不會喵喵叫的,那只是它們“捕獵”的手段,是基因進化的結果。】
    謝介;【你是不是被誰傷害過?!】
    ……
    朝堂之上,只能听到文臣集團內部在爭吵不休,武官站立一旁,並沒有說話的地方。本該還在月子里的聶太後已經垂簾坐在了皇帝後面,不吭不響,卻一直在暗暗表達一個態度,她是堅決不會同意留在江左,偏居一隅的!
    朝臣們本覺得讓太後垂簾听政有失體統,可是轉念又一想,這是未來儲君的親娘,儲君太小,肯定還沒有辦法親政。而以官家的態度,他是斷然不可能在皇位上坐到儲君長大的,換句話說就是聶太後或早或晚都肯定是要站在這個舞台上的,如今就當她實習好了。
    聶太後父兄在朝中都是小透明一樣的存在,有官沒職,還很慫,如今也是安靜如花,恨不能當幾個不被人發現的鵪鶉。
    反倒是一些往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從不站隊的文臣,旗幟鮮明的站在了聶太後一邊,也不知道她在短時間內從哪里籠絡來的這麼多青年才俊,為她的每一個決策搖旗吶喊。如今與主張息事寧人的老臣,就差針尖對麥芒的當堂打起來了。
    而這次最棘手的點在于,一向不愛自作主張的神宗,也站在了聶太後一邊。
    不少朝臣都覺得神宗這是護短,幫親不幫理,簡直胡鬧。只有神宗自己知道,他是真的覺得他們不能定都江左,不是要護誰的短,站誰的隊。
    房朝辭昨天一直沒說過話,本來今天也不打算發表意見的,畢竟這種事費力不討好,成了都不一定會得什麼好,不成大概就要被反對派針對了。可是……他緊緊了袖中昨晚連夜寫好的奏折。
    最終還是一步邁出,行禮,開口︰“臣有本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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