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她說完也不等魏鈞答,抱著盒子順理成章地站在他身邊,魏鈞想到她這麼做全因為擔心自己,內心又有些溫熱,抓著袖子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道︰“下次別這麼跑了,我可不想你累著。“
    甦卿言笑著低頭,抱著匣子朝他又靠近一些,兩人旁若無人小情侶的模樣,讓旁邊的段斐忍不住抖了抖,實在不明白,為何大哥見了這貌似平常無奇的丫鬟,就溫柔黏糊成這樣。
    可大哥不開口讓他走,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轉頭瞪了甦卿言一眼,然後抿緊了唇,黑沉著臉孔,將手往後一背朝前走去。
    甦卿言故意放慢步子,見與段斐隔開一段距離,便踮起腳尖小聲道︰“我丫鬟說,你在去夫人房里時,二少爺專程來問過你在不在。可方才,他卻說是去酒窖的途中臨時想到來找你,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就趕緊跟上來,怕你吃虧。”
    魏鈞嘴角輕勾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道︰“你要保護我?”
    甦卿言認真地點頭,捏緊拳豎起胳膊道︰“別忘了,我還有這麼股子力氣呢,他要敢對你怎麼樣,我就幫你揍他。”
    魏鈞偏頭,看見她一本正經揚起的臉蛋,心弦好像被誰狠狠撥了一下,魏將軍少年成名,連在金鑾殿上都從未示弱過,這可是第一次有人說想要保護他,這滋味有些新鮮,又摻著許多甜蜜。
    他望著前方嘆了口氣,可惜現在太不合時宜,不然真想把她摁牆上好好親上幾口才能解饞。
    甦卿言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段斐的背影,這兩兄弟不對付了這麼多年,突然找上門來把酒言歡,實在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段府的酒窖做的十分講究,一半建在地下,另一半卻建成廂房的形式,這地方十分清涼僻靜,府里的主子們若是來了興致,可隨時在酒窖里選一壇好酒,坐在無人打擾的廂房里,好好喝上一盅。
    魏鈞陪段斐選了一壇梅酒,又被拉著走進廂房坐下,段斐用眼神示意懷玉將桌椅打掃一番,見甦卿言笨手笨腳地擦著桌案,皺眉道︰“大哥,你房里的丫鬟,可真是調.教的不夠啊。”
    魏鈞見小太後被指使的團團轉,原本就不太痛快,听他這麼一說,索性將甦卿言一把拽著在身旁坐下道︰“沒錯,我哪舍得讓她做粗活,反正該她伺候的地方,能伺候好就行了。”
    他話里的弦外之音,讓甦卿言紅著臉瞪了他一眼,段斐摸了摸下巴,大哥突然這麼肉麻,還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將酒壇的酒斟在杯中遞過去道︰“大哥,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也沒坐下好好吃頓飯、喝上酒,今日,就把這酒先補上吧。”
    魏鈞接過酒杯,卻並不急著喝,只放在鼻下聞了聞道︰“二弟方才說,這是府里剛釀好的一批梅酒?”
    段斐不明白他的意思,捏著杯底點頭,然後見魏鈞將酒杯往桌案上一放道︰“可我剛才看見,二弟明明是在外面單獨拿起的一壇酒,而且拿起時還仔細看了看封口,如果是一批梅酒,為何二弟獨獨挑中這一壇。”
    他剛說完,段斐便沉下臉,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道︰“大哥這話什麼意思,莫非還懷疑我在酒里動了什麼手腳不成?”
    魏鈞但笑不語,一雙眸子,卻如同淬寒的銀鉤一般剜在他身上,段斐被他看得心浮氣躁,又將手里的酒杯舉起道︰“大哥若不信,我就先干了這杯,以證清白!”
    誰知魏鈞將他的胳膊一按,淡淡道︰“二弟無需如此驚慌,就算這酒有什麼問題,你既然敢和我對飲,必定先做了準備。”他一把抽出他手里的瓷杯,將自己面前那杯酒遞過去道︰“若是要自證清白,不如換我這杯喝如何?”
    段斐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只被他按住的胳膊僵在半空,隨後臉上顯出猙獰神色問︰“你究竟是著呢麼發現的?”
    甦卿言在旁邊看的正提心吊膽,未想到段斐竟會如此輕易就認了,正覺得有些奇怪,就看見魏鈞往後靠去,輕哼一聲道︰“你方才不敢承認,謝雲舟曾經去找過你,可你房里的小廝,曾親眼見過昨日他從你房里出來。謝雲舟是府里的夫子,去看看你的傷也屬尋常,你為什麼會心虛得連這件事都不敢認。”
    他見段斐的表情更加難看,身子又向前壓過去,目光陰沉道︰“我猜想,是因為你從謝雲舟口里知道了一件驚天大秘密,然後又從爹那里求證屬實。你想到上次我去找你,說發現有人給我下毒,生怕我會順著查出真相,便先下手為強,準備借飲酒毒死我,再對外說我是重病不治,斬草除根。”
    甦卿言听得背脊發涼,站起指著怒喝道︰“二少爺,大少爺可是你的長兄,你怎能如此歹毒。”
    然後她很快發覺不對勁,自己抬起的胳膊,軟綿綿使不出力氣,因為站起的太猛,額角針刺般發疼,隨之而來一陣暈眩,幾乎令她站立不穩,忙扶著魏鈞的椅背,才不至于立即栽到。
    魏鈞看的臉色一變,忙想去扶她,誰知自己竟連站起的力氣都沒,腹中翻滾著想要作嘔,手撐在桌案上大口喘著氣道︰“這房里的香!”
    段斐方才的驚恐一掃而空,露出個陰冷的笑容道︰“想不到大哥你還挺聰明的,幸好謝雲舟給我出的主意,是個連環之計。”他慢慢站起,神色如常,絲毫未有兩人的癥狀,一步步走到魏鈞身邊,彎下腰道︰“今日,你是怎麼也別想走出這個酒窖了。”
    魏鈞手指用力屈起,脖頸上都顯出青筋,抬眸惡狠狠瞪了他一眼,竟讓穩操勝券的段斐看的心頭一顫,就在這一晃神間,被憤怒的如同一頭野獸般的大哥按著肩撲倒,然後癲狂地去掐他的脖子。
    段斐眸間閃過一絲狠戾,手伸進懷里抽出一把匕首,“噗”地捅進上方那人的胸口!
    然後他看見大哥痛苦地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用手壓著胸口的匕首,鮮血一滴滴從他胸前涌出,滴在自己的脖子上,如同一條猩紅色的細蟲,歪斜著往衽領里爬……
    他嚇得把段宣的身子往旁邊一推,然後邊用帕子使勁擦著脖子,邊跑出了酒窖……
    甦卿言扶著椅背看見這幕,徹底被嚇傻了,還沒來得及哭出來,就看見魏鈞從地上爬起,歪歪斜斜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長吐出口氣道︰“這下,我總算能確定,我們的推測沒有錯!”
    甦卿言努力將椅子一推,用盡最後的力氣,跌跌撞撞走來伏在他膝蓋上,帶著哭腔喊︰“你怎麼樣啊?疼不疼,會不會出事……”她說著說著突然停住,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魏鈞如今用的是段家大少爺的身子,如果他遇到生死之險,就會離身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阻止段府的慘劇失敗了,一切並沒有被避免。可魏鈞為何還在這里?
    魏鈞一把將匕首拔出,再拉開胸口的衣襟,將一塊“帶血”的布包扔出來,得意地笑道︰“這是我在南疆學來的偽裝方式,想不到現在正好能用上。”
    甦卿言吸了吸鼻子,隨後抬起柔弱無力的胳膊,猛捶了下他的腿道︰“你怎麼不早說,害我怕得要命,生怕你出事。”
    魏鈞柔柔執起她的手,道︰“我若不演場戲給他看,他怎麼會暴露他的企圖,也間接印證了,我們所猜測的一切。”他甩了甩暈眩的腦袋,又道︰“你還有力氣走動嗎,快出去叫人過來,趁他還沒發覺上當,我們得快些離開這里。”
    甦卿言忙點頭應下,正撐著桌案努力站起往外挪,突然听見一聲“ 啪\的響聲,嚇得她心頭猛跳,然後看見燈罩里的燭光一閃,自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道︰“大少爺果然機敏過人,讓為師甚是欣慰啊。”
    第66章
    甦卿言幾乎立即認出這聲音, 可她不但未有絲毫放松,更從那“ 啪”向上躍起的燭花里, 看出某些不詳的陰影在猙獰舞動。
    謝雲舟緩步從門背後走出, 皂帶青衫,玉面皎皎, 依舊是那副溫雅文士的模樣,但背後由燭火照出的黑影, 卻隨著黑靴踏出的步子漸漸被拉長、搖曳, 直至將他整個人吞噬其中。
    甦卿言和魏鈞互看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里看出擔憂, 她抱著最後的期待, 腳步虛浮地走過去, 一把扯住謝雲舟的衣袖道︰“先生你來了就太好了, 我和大少爺中了迷藥,得趕緊幫我們從這里出去才行。”
    謝雲舟低頭看著她圓亮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伸手扶住她早已力氣盡失的胳膊,將她帶到椅子上坐下,然後按了按她的肩,柔聲道︰“再等一會兒, 放心, 我會帶你出去。”
    甦卿言渾身冰涼,她听得再清楚不過,謝雲舟說的是“帶你出去”。
    所以, 在謝雲舟的計劃里,根本就不準備讓大少爺離開……
    魏鈞冷冷瞪著他從甦卿言肩上拿下的那只手,按了按額角道︰“夫子果然是周密謹慎之人,用了這一石二鳥之計後,還偷偷躲在門外查看,生怕出了紕漏,還得靠你親自補救。”
    謝雲舟撩袍往他對面一坐,嘆口氣道︰“誰叫段斐太過無用,我教他怎麼誘你上鉤,將你偽裝成中毒而死,結果他被你隨便激了幾句,就亂了陣腳,人沒殺成,自己倒落得一身騷。”
    魏鈞冷笑一聲,諷刺道︰“我那弟弟雖然有陰毒之心,可到底是第一次害人,哪及夫子你這般熟練鎮定。”
    謝雲舟雙目微眯,面色仍是淡然,卻連甦卿言都感受到自他周身涌起的殺意,她急得想開口,卻听見謝雲舟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然後伸手撥動著身旁的酒杯道︰“看來,大少爺果然什麼都知道了,可惜到了這個地步,知道的再多也毫無用處。大少爺你應該明白,今日,你是不可能走出這個酒窖了!”
    甦卿言瞪大了眼,啞著嗓子喊道︰“謝雲舟,你好不容易才考上舉人,只要能考過會試便能過上不同的生活,若是現在殺人,便自斷了所有前程,你可要想清楚!”
    謝雲舟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沒說出口,魏鈞輕哼一聲,搖著頭道︰“你還是太過天真,這府里的下人都知道我是和段斐進的酒窖,方才他一臉慌張地跑出去,我再被人發現死在了酒窖里,最後,誰會被當成凶手?”
    他用鋒銳的眼神盯著謝雲舟,繼續道︰“就算段老爺對外瞞下一切,還是有人會拿著提前留下的證據去找那人,告訴他所有的真相。然後,段府上下,便會陷入滅頂之災。”
    甦卿言總算想明白過來︰謝雲舟要找的那人,就是大少爺親生的父親,統領木崖掃蕩草原的首領木崖王。他先去告訴段斐一切,然後設計讓他去殺害段宣,等到木已成舟,再將整段狸貓換太子的計劃告訴木崖王。
    木崖王發覺自己一直被騙,又剛剛痛失愛子,以他的凶殘手腕,必定會將整座段府血洗,尤其是不會放過毒害他孩兒的段老爺。而謝雲舟無需自己出手,就能除去企圖操縱打壓他的段老爺,報復曾經看不起他的所有段家人,最重要的是,他能因此獲得木崖王的信任,與他結成唯一的同盟。
    而他這些年平步青雲,從翰林院編修直接升到了一品輔臣,想必也不會少了木崖王的暗中資助,可他籌謀這些年,與木崖王勾結難分,究竟是要做什麼?
    甦卿言越想越覺得可怕,這一連串陰謀,若不是她現在深在其中,是絕不可能想到的,那麼太上皇呢,他有沒有發現謝雲舟的真實籌謀,他的失蹤是否和此事有關。
    屋內的迷香越來越濃,甦卿言雖極力保持清醒,但也覺得腦中越來越暈沉,需扶住旁邊的桌案,才不至于讓自己從椅子上滑下去。再看魏鈞也在努力和迷香對抗,指甲用力掐著虎口,已經掐出淡淡的血痕,似是想讓自己借著這痛意警醒,千萬不能就此昏睡,任謝雲舟得逞。
    這時,謝雲舟舉起旁邊那杯被魏鈞棄下的酒,放在鼻下聞了聞,然後露出個笑容道︰“其實,老爺給大少爺下的毒,日積月累這麼些年,根本就未給你留下活路,哪怕你停止服用,遲早也會病發而亡。與其這麼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不如早些解脫,這種毒無色無味,大少爺無需受太多痛苦。我可以保證,喝了這杯酒,所有害你如此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魏鈞听得笑出來道︰“謝雲舟,以往我怎麼未看出你有這般本事。誘人走上條死路,還說的好似為我好一般,實在是佩服。”
    甦卿言听得心中一驚,再看魏鈞眼里已經多了幾分坦然和戲謔,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既然已經走到如此地步,他索性放棄挽救段府的慘案,只要喝了這杯酒,他就能回到應有的地方,做回那個位高權重的魏大將軍。到那時,他自然能找到謝雲舟勾結外敵的證據,這筆賬,他能慢慢和謝雲舟清算回來!
    可甦卿言總覺得這樣不對,有違銅鏡帶他們來的初衷,再往下想去,腦中便如同被抽打般疼起來。她低頭按著額角,面前的一切都變得有些模糊,仿佛一團霧氣中,她看見謝雲舟氣定神閑地站起,將那杯酒端著走到魏鈞面前,彎下腰冷冷道︰“大少爺若不自己動手,就莫怪我這個做夫子的冒犯了。”
    魏鈞仰頭瞪著他,目光中帶著睥睨千軍的氣勢,沉聲提醒道︰“謝雲舟,犯了這樁案子,你可再也回不了頭了!”
    謝雲舟面色微變,隨後冷笑一聲,掰著他的下巴,正要把那杯酒灌下去,突然听見身後一聲“脆響”,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原來是甦卿言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手邊的酒杯狠狠砸到地上,然後撐著桌案站起,啞聲道︰“先生若要下手,是否該連我一起毒死,不然我可是會將所有事都說出去,讓你的全盤計劃落空。”
    謝雲舟目光中現出絲愧疚,往後退了步,將酒杯放在旁邊的桌案上,走到甦卿言身旁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道︰“懷玉,你我都是一樣的人,只是因為出身,就注定居于人下,忍受諸多不公。往後,你就跟著我,咱們再不會受人奴役,任人打罵。”他頓了頓,聲音變得無比輕柔,低低道︰“若我能高中,你便是狀元夫人,若是不能,我也必定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放屁!”魏鈞方才還鎮定自若,這時被這句話給氣得猛咳幾聲,大聲呵斥道︰“你讓她包庇你的殺人罪行,在愧疚中度過余生,還說會給她最好的生活,簡直就是放屁!”
    謝雲舟卻根本不理會他,只對著甦卿言繼續勸道︰“你想想,大少爺究竟是怎麼對你的,以往由著脾氣對你非打即罵,現在又不顧你的名節……”他深吸口氣,再說不下去,大著膽子將甦卿言的腰攬住,道︰“你好好想想,當初二少爺陷害我,用鞭子打你時,可曾顧及過你可能會因此喪命。他們從未把我們當人看,我們又何必在乎他們的性命,這世上,永遠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當你得到最高的權勢和財富,沒人會在乎你曾經做了什麼,也只有站在頂端的人,才有資格受人尊敬和敬仰。若是甘願做地上的螻蟻,遲早會被人踩踏,碾入塵埃。懷玉,你想清楚,究要想做鳳凰還是螻蟻?”
    甦卿言沉默許久,突然反握住他的手,抬眸道︰“好,但是這杯酒,我要親自喂給他喝。”
    謝雲舟和魏鈞同時震住,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麼,甦卿言卻露出決絕的神色,一把抄起桌上那杯酒,扶著謝雲舟的胳膊道︰“帶我過去好嗎,我與他之間的牽扯,就算要復仇,也得我親自了斷。”
    謝雲舟腦中急轉,現在這屋里,只有他一人未中迷香,就算懷玉有什麼圖謀,以她現在的力氣,自己也能輕易制服。于是轉頭看了眼魏鈞,點了點頭,扶著甦卿言走過去。
    魏鈞皺緊眉頭,實在不太明白︰她應該也能想到,自己只要喝下這杯酒回去,順著這件舊案查出線索,謝雲舟所有的陰謀就會落空,她為何非要橫生這些枝節。
    甦卿言抬著酒杯的手已經有些發抖,突然甩開謝雲舟扶著她的胳膊,手攀著魏鈞的肩,貼在他耳邊顫聲道︰“我明白你是怎麼想的,可我想救他……”然後她猛地仰頭,將那杯酒灌進了自己的喉嚨……
    第67章
    “我想救他……也想救段府的所有人……”
    這是魏鈞最後能听清的話, 仿佛有一尾濕冷的毒蛇自體內鑽出,“嘶”地吐出細長的信舌, 將劇毒的唾液噴得到處都是, 砸到哪一處,便疼得錐心。他當然明白喝下毒酒的不是甦卿言本人, 可想著她在離開前可能承受的痛苦,便想將謝雲舟千刀萬剮才能解恨。
    甦卿言咽下那口帶著苦味的冷酒, 微微發抖的身子, 緊靠著魏鈞的胸膛,仿佛想要最後汲取些暖意, 然後轉頭看向已經驚到不知反應的謝雲舟, 道︰“大少爺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懷玉替他還了, 先生可否就此忘掉仇恨,重新走回正途。”
    謝雲舟屈在袍邊的手指開始不住發顫,額上逼出一道道青筋, 瞪著眼喊道︰“大少爺從未把你當人看過,你為何還要舍命去救他!”
    甦卿言能感覺到,酒液中的毒素,已經順著血液流遍全身, 將四肢都灼燒得發疼, 一雙虛弱卻澄亮的眸子,卻死死凝在謝雲舟身上道︰“先生,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救他, 而是為了救你。”大口喘著氣,雙手按在小腹上,聲音虛弱卻清晰︰“懷玉這條命雖然卑微,卻也懂得先有不為,才有所為的道理。那日我看先生殺魚,手法雖然熟練,但我確定看見,在揮刀下去的那刻,先生其實是不忍的。殺魚尚且如此,何況是殺人,我向來篤定,先生的本性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讀聖賢書,心懷悲憫。你也許可以拋下良知去對抗命運,卻對抗不了自己的本性,遲早有一日,你一定會後悔今日所為,在煎熬中度過余生。”
    “不可能!”謝雲舟她刺激的近乎癲狂,伸手將手邊的燈座狠狠揮倒,吼道︰“只要完成這個計劃,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我的掌控之中,財富、權勢……很快都能成為我的囊中之物,我為什麼要後悔!我絕不會後悔!”
    甦卿言的額上已經沁出冷汗,話語卻是錚然有聲︰“先生一定察覺到,我和曾經的那個懷玉有些不同。如果我告訴你,在未來你會一直留著我告訴你的那方子,終生不願娶妻,可這卻不是為了我。懷玉對你來說,就是那個懷著良善信念的自己,你不敢忘記懷玉,就是對你自己的懲罰,對你背叛曾經那個自己的懲罰。謝雲舟,我回來的意義,就是為了告訴你,哪怕爬到萬人之上,你也不會忘記,是你親手害得段家滅門。因為你想要出人頭地的私欲,放縱自己與木崖人勾結,遲早會讓大越生靈涂炭,讓那麼多像你我一樣無辜的人陷入戰火,被外族所奴役。謝雲舟,你真的願意承受這樣的後果,成為令家國傾覆的罪人嗎?”
    她幾乎是嘶吼著說完整段話,然後有血絲從嘴角沁了出來,腹中劇痛難忍,歪頭靠在魏鈞胸前,意識已經漸漸模糊,只是不舍地攀著他的衣襟,道︰“魏將軍,我好疼……”
    魏鈞的眼眶發紅,差點落下淚來,努力用最後的力氣抱緊了她,柔聲在她耳邊安撫道︰“別怕,很快……很快就能不疼了……”
    甦卿言淺淺勾起唇角,忍住腹中刀攪般的痛意,輕聲道︰“別放棄他,救救他……”然後她的睫毛顫顫搭落在眼下,攀在魏鈞衣襟上的手指漸漸松開,終于無力地垂下……
    謝雲舟只覺得她話里仿佛有千鈞之力,將他砸得腦中嗡嗡作響,他用雙手抱著頭,咬緊牙向後踉蹌幾步,終于跌坐在地上……這時突然听見旁邊傳來一聲困獸般的嘶吼,一抬頭,便看見大少爺用通紅的眼看著他,仿佛宣判般道︰“她死了,是因你而死的!”
    謝雲舟看著懷玉垂落下的手臂,突然憶起,她是怎樣用這只手擋在他面前,又是怎樣用這只手臂端起他做的魚湯,“咕咚”一聲咽下,連揚起的唇角都寫著滿足。
    你不會後悔嗎?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謝雲舟捂住耳朵,想要將她的聲音從腦中趕走。明明早已看清,這世道根本就是黑暗一片,他何必還堅持那些可笑的良知,只要能爬到高處,擁有至高的權勢和財富,還有誰會在乎這條路上曾埋了多少白骨。可為什麼他現在會覺得心痛如絞,恍惚間,四面的牆壁突然搖晃起來,再生出黑色的裂痕,隨著一聲巨響,不斷往下崩塌成廢墟……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好像被一顆石子砸中,然後垂著頭,軟軟朝甦卿言的方向跪坐下來……如果能回到最初,他寧願做回那個鄉下受人尊敬卻身無長物的謝雲舟,也想換得這少女醒來,讓她用燦若晨光的雙眸,再對自己笑著叫一聲“夫子”。
    魏鈞盯著懷里,早已失去生息之人,柔柔為她擦去嘴角的血痕,然後將她散落下來的發絲別在耳後,仿佛她不是一具死尸,而是自己無比珍視的寶貝,余光瞥見雙膝跪地,目光滯然的謝雲舟,冷冷道︰“你若執意走上這條路,往後還會有很多人會如她一般死去,你問問自己的心,真的能毫不在乎嗎?”
    謝雲舟咬牙忍住即將決堤的淚水,將臉埋在手掌里,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
    天空響起個炸雷,然後雨點 里啪啦打著窗檐,謝雲舟倏地從床上坐起,只覺得頭疼欲裂,摸了摸頸上的汗,走下床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進喉嚨里。
    看了看時辰,忙叫了丫鬟進來幫他換上朝服,再乘著青色軟轎,入東直門等到上朝。
    這時已經是承元三年,離當年那件事過了足足六年。謝雲舟來的早,坐在值房里,將目光投向天際下蜿蜒的獸脊,又憶起後來發生的事。
    懷玉死後,大少爺雖悲痛欲絕,卻並沒有讓他償命。對段府來說,死了個丫鬟,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之事,倒是段斐企圖謀害親兄,被段宣找到把柄好好威脅一番,讓他再不敢輕舉妄動。更讓他驚訝的是,段宣竟大義滅親,和他一起想了個計策,將木崖王和段笙勾結之事,稟報給了當時的皇帝。段笙因此被判斬立決,段斐被判充軍,其余無關人等全被赦免,大越開始厲兵秣馬,嚴防住木崖的進犯,可當一切塵埃落定後,段宣卻是不知所蹤。
    那一年他因此錯過了會試,三年後,憑借過人才學,仍是高中榜首,成了新科狀元。可他進了翰林院後,只是埋頭修書,婉拒了所有遷調,不參與任何派系,甘願一直呆在翰林院,做個修書的小官。
    愛才的靖帝因此十分惋惜,卻也沒有強求,那一年,他的太子已經三歲,淳宣皇後溫婉賢淑,將後宮治理的井井有條,與皇帝多年來鶼鰈情深,後宮只專寵一人,被百姓們視為傳奇仰慕。
    當甦卿言醒來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緊緊抓著身旁丫鬟的胳膊道︰“你說現在是承元三年,皇後的生辰!”
    那丫鬟被二姑娘嚇到,縮著脖子道︰“是啊,不然二姑娘你怎麼會奉旨進宮,就是為了今晚皇後的壽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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