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易闕一揮袖子,攔住老軍醫們的抱怨,朝沈寒山略一頷首︰“向你們交代往日事宜,是易某職責所在,並無辛勞一說,而在軍中治病救人,也是我等軍醫的本分,焉有將士辛勤備戰,而軍醫偷懶休息的道理?”
    沈寒山淡淡回望他一眼︰“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傳尸之病,藥須用多久?”
    易闕不假思索地回答︰“短則三四月,長則幾年,亦有如孝敬皇帝不治身亡者。”
    話一出口,他便已明白了沈寒山的苦心和用意。
    治病救人譬如行軍打仗,最忌諱的就是一個“疲”字。
    為了傳尸一疫,他們這些本來就分身乏術的軍醫們早就忙得焦頭爛額,只不過咬著牙堅持不能比將士們先倒下去而已。
    而他們這支長安而來的“精兵”,經過一夜的休憩,已經準備好了飽滿的斗志,要一鼓作氣和這個殘害無數生命的疾病抗爭到底了。
    而等局勢一旦控制下去,這些遠道而來的太醫博士們也不會再久留于此,就該輪到他們這些本司其職的軍醫們接過他們手中的擔子了。
    這時候如何任人排兵,就足以見得沈寒山的眼光了。
    他心下頓生欽佩,對身後怨言鼎沸的軍醫們正色道︰“大家一切就听沈博士安排調度。”
    還有一兩個不服氣的,被他一個嚴厲的神色壓下去。
    等軍醫們的聲音漸漸暗啞下去,幾人才如散珠似的奔向自己被安排的位置上。
    易闕朝吳議一擺手︰“吳師弟,就請教一方月華丸的配伍了。”
    他看似不經意的改口,已經是對吳議資質的認可,要知道當初外科諸多生徒上趕著要巴結他的時候,他也是一概閉門不見的。
    吳議從袖中摸出一封寫好的方子,大方地遞給易闕,但臉上的神色並沒有稍微放松下來。
    “月華丸也難治本,要想徹底治好將士們中的傳尸之病,還需要易先生告訴我一些事情。”
    第73章 這雙手套
    “哦?”易闕眉毛一揚, 指節無意識地揉搓著手中的方子,仿佛在掂量這張千金秘方到底值不值得他回答吳議的問題。
    “易師兄曾經說過, 最早發現傳尸的一例是春四月。”吳議也從善如流地跟他改了口, 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據我所知,傳尸並非一經感染就會發病, 所以其為病邪所侵的時候一定更在之前。”
    李昨天的一番提問不僅刺痛了易闕的心,也敲醒了吳議的腦袋, 讓他敏銳地發現了問題的癥結。
    肺結核潛伏期長短不等, 短則一二月, 常則數年,但鮮少有一個月內就發病的。張起仁一案中, 就有十名死囚被染了傳尸,其中第一個發病的就恰好是一個月之久。
    也就是說, 第一例染上傳尸的士卒,感染的時候不在春四月, 而在三月之前。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二月的時候劉仁軌在買肖城以北的七重城取得大捷, 才算是短暫地平息了唐與新羅之間持續了數年的戰火。
    但按照眼下的時局來看, 新羅並沒有任何休養生息的打算,反倒如一只在夜中窺視的狼, 蠢蠢欲動地潛伏在楚河漢界的另一頭, 隨時準備伸出自己的獠牙利爪。
    是什麼給了金法敏可以反敗為勝, 扭轉戰局的信心?難道只是因為天時地利, 恰好給他了一個反撲唐軍的機會?
    吳議雖然對于金法敏這個名字並不熟悉,但一個能統一朝鮮半島三國的人物,顯然絕不是善與之輩。如此巧合的時機和機會,讓吳議不得不懷疑,這不是一次偶爾的事件,而是一場被敵方預算在內的陰謀。
    從軍數年的易闕也立即听懂了吳議的話外弦音。
    “你的意思是,一開始傳染的源頭並不在唐軍之中,而是來自二月的七重城大捷?”
    吳議也不敢妄下定論︰“這也只是我的猜測,第一名染上傳尸的將士如今身在何處?”
    易闕指了指他背後的軍帳︰“他的病情已經被我用百合固金湯壓了下去,如今仍在病帳中修養。”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朝病患所住的軍帳走去,易闕遞給他一方粗糙的麻布蓋住口鼻,軍營中一切從簡,也就顧不得什麼體面了。
    最開始染病的叫做董三兒,瞧著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黃干臉面,瘦得像根油條。整個人病懨懨地掖在被子里,活似大樹底下得不到陽光滋養的那種雜木苗子。
    “三貓兒,今天好些了嗎?”易闕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垂下去摸他的脈搏,修長的雙指在竹竿似的一截手腕上切脈片刻,微不可覺地搖了搖頭。
    那三貓兒倒真成了一只干巴巴的病貓,唯有一雙眼珠子還亮晶晶的,像河里閃閃發光的石子兒。
    “好了,有易先生這樣的神醫在,我怎麼呢不好呢……咳咳。”
    三貓兒扯著嗓子痛苦地咳嗽兩聲,才訕訕地抬手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唾沫星子,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掀著眼皮瞧著易闕。
    易闕寬慰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旋即朝吳議道︰“有什麼要問的,你就直接問他吧,這小子機靈著呢。”
    三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機靈當不上,話還是能講兩句的。”
    吳議不先問話,反彎下腰去,翻開他的下眼瞼一瞧,只見蒼白的粘膜上零星沾著幾根血絲,心中已經知道不妙,再用手背略測了測他額頭的溫度,果然是一陣灼熱的低燒。
    沒有先進的現代檢查,他只能用一些經驗性的查體技術,中重度貧血,低熱消瘦,病到這個程度,恐怕已經不是百合固金湯或者月華丸可以救回來的。
    但面上仍舊是不露一絲憂慮,只對三貓兒微微一笑︰“你生病之前,有沒有特別接觸過新羅的人?”
    三貓兒點點頭︰“因我會講幾句朝鮮語,所以以前我負責給新羅的戰俘送飯的,偶爾也搭兩句話。”
    吳議和易闕對視一眼,彼此心中的疑惑都漸漸浮出水面。
    “那些新羅戰俘現在怎麼樣了?”吳議又問。
    這回答話的卻是易闕︰“都死了。”
    “死了?”吳議不禁心中一陣大駭,按照李謹行小心謹慎的行事,斷不會隨意做出殺俘之事。
    除非……
    “他們全部都咬舌自盡了。”易闕冷冷一笑,環顧著一周痛苦呻吟的將士們,眼中仿佛能沁出血來,“李將軍還感嘆他們忠烈,特地棺槨葬之。”
    棺槨葬之?吳議心頭一跳,仿佛事情還有回轉的余地。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吳議朝門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出去商量。
    易闕這才松開擱在三貓手腕上的手,卻被三貓反手輕輕拉住了。
    “三貓兒,你要有什麼話等我忙完了,我再來听。”易闕知道這人是留不住了,因此也不忍心再對他疾言厲色。
    “哪有什麼話……咳咳……”三貓兒咳得唾沫眼淚一起飛出來,也顧不得擦了,就睜著一雙大大的眼楮,盯著易闕冷峻的面容,臉上頗有哀求之色。
    “我家中還有一個老娘,就在蜀中青蓮,她老人家孤寡一個,無依無靠的,我這一走,她也沒個人贍養……”
    “我沒有功夫去贍養你的老娘。”易闕刻意冷下語氣,“等仗打完了,自然有封賞恩賜,夠你去給她養老。”
    三貓兒嘿嘿一笑,眼楮里霧蒙蒙的,像要落雨的天。
    “我不辛苦您!我就是想讓您幫我寫封信,告訴她,鋪蓋底下藏了幾塊銀子,讓她將就用這點……我,你就說我還在外頭打仗吧。”
    吳議听得心頭一陣沉重,所謂生老病死,對于這個時代的人的而言,生病是一種比衰老更靠近死亡的事情。
    而他們這些做大夫的,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正在心底微微嘆氣,已被一雙冷冰冰的手拉著,踉蹌地走出帳門。
    吳議不禁苦笑︰“你也知道他是留不住的,最後一點願望,能幫就幫了吧。”
    易闕賭氣似的一扭頭,側過臉去︰“現在不說這些,調查出事情的始末才是最重要的。”
    吳議也懶得拆掉他臉上那道看似冷酷無情的面具,迎著徐徐拂來的夏風,聲音平穩如常︰“開棺驗尸。”
    “開棺驗尸?”
    正在易闕震驚不已的時候,遠處已經匆匆跑來個身姿修長的少年,靠近了仔細一瞧,不是李卻又是誰?
    易闕不禁腹誹一句,你這個小郡王爺不老老實實在軍帳里面歇著,跑來這里湊什麼熱鬧?
    李直接無視面露不屑的易闕,從懷中摸出一對手樣大小的錦緞,交給吳議的手里。
    易闕禁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錦套子形狀正好與人五指相對,縫得密密實實,套在吳議手上,尺寸一分不長,一分不短。
    “這叫手套[1]。”吳議見他看得怔忪,也就隨口解釋道,“傳尸之所以名為傳尸,就是因為尸體亦有很強的傳染性,咱們還是防護點的好。”
    不過他早晨交代李的時候,也沒有料到他能做得這麼好,本來想不過有個能套在手上遮住的東西也就罷了,瞧著手上這雙手套的料子,多半是從李自個兒帶來的衣服上裁出來的。
    用料也就罷了,最難得是和他手貼合得剛好,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知道他手掌的尺寸的。
    想想李這個少年脾氣的人對著針眼細細密縫的樣子,吳議也不禁掛上兩分笑容,這活計可算是磨光了他的耐心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昨夜某個遐想連篇的少年貼在他身上,全然無法好好安睡,早早就被一個旖旎的春夢驚醒,接著便悄悄地從被窩里牽出吳議這雙在無數人手腕上走過的手,用自己的手指,一點一點丈量著他的每一根指節……
    這些事情,李藏進夢里,也藏進心里,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師父,是自己在大明宮中唯一的依戀,是全天下最干淨不可侵犯的人,怎能容他如此造次。
    師徒間一個眼神被夏風拂得錯開,都漏過了彼此心中那些欲語未訴的話。
    倒是易闕輕咳兩句,提醒這師徒兩個,有什麼話關起屋子慢慢說,別耽誤了他的正事。
    李這才又掏出一雙大大的手套,遞給易闕︰“不知道易先生手掌尺寸,易先生就將就用著吧。”
    他突然換上一副謙卑有禮的態度,易闕反倒不好意思再陰著臉色了,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
    又問吳議︰“其實你早就料到了三貓兒的話,所以提前吩咐了他去做手套?”
    “只要推算出三貓兒染病的時候,就不難猜出最初傳染的源頭在哪里了。”吳議摘下剛才試帶的手套,撫平了笑意,正色道,“事態緊急,請師兄快請示李將軍吧。”
    第74章 開棺驗尸
    當李謹行听到“開棺驗尸”這四個字的時候, 並沒有像易闕那樣迅速地接受這個想法。
    對于一個統帥四萬唐軍的將領而言,他要考慮的事情比兩個年輕膽大的大夫要多得多。
    當初下令厚葬這數名俘虜, 不僅僅是出于對其忠義的敬佩, 同時也是為了彰顯唐軍的氣度和容量。所謂逝者為大, 把已經入土為安的人重新挖出來,不僅是對死者的不敬, 傳出去,也會壞了唐軍難得維護起來的善待俘虜的名聲。
    但若真如吳議所推測得那樣, 這幾位咬舌自盡的俘虜就是傳尸一疫的來源, 那新羅軍用心之陰毒, 就是挫骨揚灰,也難消他心頭之恨。
    正猶豫間, 便見一道瘦骨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大帳門口。
    “沈博士,你來得正好。”李謹行忙招呼道, “老夫正有一事,想要和博士商量。”
    沈寒山背著耀目的日光款款走來, 臉上凝重的神色漸漸浮現︰“可是為了我徒弟要開棺驗尸一事?此事小郡王已經提前通傳給我了。”
    兩個人落了座,兩雙老道的眼楮齊刷刷地望向面前兩個恭敬肅立的年輕人, 等著他們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吳議和易闕對視一眼, 還是易闕這個李謹行面前的舊人先開了口。
    “第一例換上傳尸的是三貓兒,他以前是負責給新羅俘虜送飯的, 在四月就出現了傳尸的癥狀。而後出現的幾例病人, 或是做過俘虜的看守, 或是負責埋葬俘虜的士卒, 多多少少都和這些俘虜有所接觸。”
    易闕一口氣倒完胸中的話,最後才抬眼望向李謹行,眼神凝重︰“若真如吳議所言,肺蟲布散于空中就可以侵入人體,那麼這些俘虜極有可能就是新羅所埋下的一顆暗子,當初他們咬舌自盡,恐怕並不是因為不肯歸順,而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病況。”
    “可你方才也說了,三貓兒是春四月發的病,而那些俘虜三月就已經自戕。”李謹行不由望向沈寒山,用眼神征詢著這位專擅時疫的老太醫的意見。
    沈寒山道︰“傳尸一疫,並發染而發之,在長安之時,天後曾下令命十名死囚點染帶肺蟲的痘漿,而第一例發病的,也隔了一月之久。若從時間上推算,倒也不算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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