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梨咳了一聲︰“客氣了。”
看來，這縣衙，是人與鬼一同在管理的呀。
閔縣丞轉身便領著幾人入內，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趙小梨喝著清冽的茶水，忽然想起來，當初她曾經問過法印，為什麼要放任伏幽在外界繼續壯大，當時法印說，他在靜候另一個結局。那時候她還不明白是什麼，可如今，一切都清晰地展現在她面前！
毫無疑問，這次她又是被法印給順便算計了。
三個月前在邙午縣城門前的那一場爭斗，恐怕就是法印想要的，也是他刻意引導的。以他的本事，怎麼會避不開那幾百個已經離開的人類修士？顯然，他是故意踫上那些人，然後故意引他們回來，讓他們見證他想讓世人知道的一幕——鬼王為了一個人類女子，不惜身受重傷。
幾百個人類修士見證了鬼王對一個人類女子的“深情”，會怎麼發展？她相信，當時的一幕，一定是相當震撼的。而這，正是法印想要的。讓人類修士親眼看到鬼王會為了一個人類女子做到什麼地步，也就給今後人類與鬼的共存設置了絕佳鋪墊。
鬼王愛上了一個人類女子，為了她願意做任何事，那麼人與鬼的共存，又有什麼難的呢？再加上，所有人都見證了鬼王的實力，知道除了法印之外，他們這些修士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動鬼王一根毫毛，而法印又不殺鬼王，那麼除了與鬼共處，還有別的選擇嗎？
趙小梨心情極為復雜，看看伏幽，突然覺得他們兩個還真是同病相憐，被法印算計了不止一次。
伏幽卻誤會了趙小梨的眼神，只勾唇笑道︰“我知你不喜人類收到傷害，如今這邙午縣，人鬼為鄰，若有鬼傷害人類，自有鬼與人類修士處置。”
趙小梨半晌後才道︰“這正是法印想要的。”
雖然清楚自己是被算計了，可趙小梨也並不恨法印。他從前深受輪回之苦，如今的結局，確實與從前大不相同。她也很期待，這樣一個人與鬼共處的世界，將來會發展成什麼模樣。
伏幽神情變得冷漠了些許，片刻後才收起那一絲不情願，望著趙小梨道︰“無妨，你高興便好。”
趙小梨別開了視線。
她才不可能因為他這一句話就再信他呢！
趙小梨在邙午縣休息了幾日後，再次啟程了。
白虎依然被伏幽留在此地坐鎮，趙小梨不舍地抱著它蹭了又蹭，隨後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以邙午縣為中心，越往外，對鬼的敵意和恐懼就越強，趙小梨這一路往外走，仿佛看到了兩種世界的交替，有種親眼見證宏大歷史敘事的興奮感。
她如此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一切的源頭，是法印的算計，也是她的“付出”。
她竟成了推動歷史進程的重要一環。
有伏幽這個人形凶器跟在旁邊當保鏢，趙小梨的旅程順利得幾乎稱得上無趣。因為伏幽的“死而復生”，幾乎整個鬼界都知道他的長相，還沒干壞事呢，就紛紛被嚇得跪地求饒。
有時候趙小梨覺得無聊，就會讓伏幽躲遠點，然後她玩一下扮豬吃虎，玩弄一下想干壞事的鬼的感情，讓他們了解了解什麼叫做“從天堂墮入地獄”，還是挺有趣的。
這一走，便是兩年。
篝火在二人中間 里啪啦地燃燒，趙小梨透過火光看著對面的男人，他容顏未變，一如她最初看到他時那樣的絕色。
而她呢？兩年時間讓她又長高長大了些，如今的她，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並不清楚自己這具身體的具體年紀，但想來應該在十八歲左右了吧。
“怎麼了？”伏幽注意到趙小梨的目光，笑問道。
趙小梨沒有立即回答。
怎麼說呢，她也沒想到，伏幽竟然真的陪她走了兩年。這兩年，他沒有強迫她做任何事，也不需要她迎合他，就像是個稱職的保鏢，他陪她走過大山河川，城鎮農田，沒一點不耐煩。
這在她看來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偏偏做到了。
時間是恢復信任的良藥。
兩年時間，比她從認識他到喜歡上他再到不信他的時間還要久。
時間，確實足以證明一切。
她低頭看著燃燒著的火焰，輕聲道︰“我想再信你一次。”
開了頭，一切就顯得如此容易。
她抬頭看向篝火對面的伏幽，笑道︰“我覺得，無法信任他人，是件很糟糕的事。這兩年，你的表現我很滿意，我想若不是真心，你也不可能毫無怨言地陪著我兩年。但這份信任，我只給最後一次，若將來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我不會想著報復你，畢竟我這輩子就算天天閉關修煉也不可能打得過你。可我會用一切辦法消失在你面前，讓你永遠找不到我。即便你當時不覺得，將來也一定會後悔你的所作所為。”
伏幽靜靜地坐在那兒，聲音有些低啞︰“有些後悔，一次便夠了。”
他站起身，繞過篝火慢慢走到趙小梨跟前，直到這一刻，她才看清楚他的神情。
藍黑色的雙眸中燃燒著涌動的火，熱烈灼人，像是要將她吞噬。
他在趙小梨面前半蹲下，俯身吻住她的唇，氣息縈繞間，喘息聲逐漸急促。
“小梨，這一生你都別想離開我。”
篝火在跳躍，二人相擁的身影在地上的影子合二為一，好像從一開始便是如此，再沒什麼能叫他們分開。
二人暫時結束旅程回到了法印隱居的山谷。
木屋、菜地、辛勤勞作的農夫。
一切跟兩年前沒什麼兩樣。
連那時候法印畫的伏幽不可踏入的界限都還在。
趙小梨松開伏幽的手，自己走到法印面前。
法印依然認真細致地處理著自己天天照料的菜地。
趙小梨道︰“大師，我跟你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法印手上動作不停，只沒什麼情緒地應了一聲︰“嗯，我不反對。”
趙小梨又道︰“如今外頭的世界，已經是你想要的另一個結局了，你不想出去看看嗎？”
法印抬頭看著趙小梨笑了下，神情溫和而滿足︰“不必。有你看著，我很放心。我如今所思所想，不過就這一畝三分地罷了。”
趙小梨說不出話來。
法印直起身，依然干淨的手摸了摸趙小梨的頭，溫聲道︰“將來若受了委屈，仍然可來尋我。你屋里的法陣，會一直在。”
趙小梨的眼淚奪眶而出，低著頭用力點了點頭。
法印又揉了揉趙小梨的腦袋，看了伏幽一眼，隨後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她頓時瞪大了雙眼，震驚又期待地看著法印。
“去吧。”法印輕輕地推了趙小梨一把。
她回頭看著法印，而他已彎下腰，繼續種他的地，那麼認真，好像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這麼一件事。
重新回到伏幽身邊後，滿臉陰鷙的他問︰“剛才他跟你說了什麼？”
最後法印不想讓他听，他便听不到法印在趙小梨耳邊說的是什麼。
趙小梨依然含淚的雙眸看著他，想了想搖頭道︰“不能說。”
伏幽冷笑道︰“連我都不能說？”
“不能。”趙小梨依然搖頭。
伏幽轉身拂袖而去。
趙小梨也不理會，轉頭又對法印揮了揮手，才慢吞吞地跟上伏幽。
反正有本事他就丟下她唄。
顯然伏幽沒那個本事。
沒等趙小梨獨自走上一刻鐘，他便返身，冷著臉一把抱住她，半句話不說便以極快的速度向前飛躍。
當日傍晚二人便到了邙午縣。
劉縣令的舊豪宅中依然是趙小梨曾經住過的小院以及附近，渺無人煙，而室內卻是春意融融，燭光暖暖。
半透明的紗帳晃動得厲害，一道道波紋毫無規律地向外擴散，時而緩慢，時而急躁。燭光搖曳，模糊的身影在紗帳上交織。
趙小梨不得不以難受的姿勢跪趴著，火熱的氣息燙得她有點發抖，耳垂被咬得有點麻又有點疼，作祟的男人從後方在她耳邊沙啞著聲音誘惑問道︰“法印跟你說了什麼？”
趙小梨死咬著唇不吭聲。
她怎麼可能告訴伏幽，法印說他今後說不定能找到幫助她回家的辦法。她一說，他就該炸了——遷怒無辜的鬼把他們都炸成煙花。
伏幽冷笑，語調卻溫柔極了︰“那就讓我看看，你能撐多久……”
趙小梨︰“……”
實在撐不下去時，她只好隨口胡謅道︰“他說他可以當我爹爹，以後誰欺負我，他都會為我出頭！”
伏幽的動作頓了頓，語氣突然有些奇妙︰“小梨，你這亂認爹的毛病，還沒改呢。從前你也這麼叫過我，這會再叫聲來听听。”
趙小梨︰“……”
“不肯叫？”
“……”
紗帳搖曳，波紋如海上滔天巨浪，久久不止息。
今夜月色正好，風亦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