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切磋”這事虞綺疏很熟練,他就像在長春峰觀景台,與孟雪里、霽霄切磋,不過由被指點者,變成指點別人。
    雙方約定好不動真元,他輕描淡寫地取勝,心平氣和地指出對方缺點,再附送一枝桃花。
    你有寶刀,我有桃花。你有利劍,我還有桃花。
    任你風霜刀劍嚴相逼,我兩袖空空,就是一枝桃花。
    無論誰懷抱挑釁、試探心思來戰,最終都被這種桃花攻勢搞得沒脾氣。
    與虞綺疏的瀟灑自在、如魚得水截然相反,宋淺意等人處境不妙。
    他們對荊荻之事的探查,引起了師門長輩注意。
    當宋淺意告別霞山派眾女修,回到自家門派居住的客院,察覺氣氛不對。清雅庭院寂靜無聲,平日院中笑鬧的師兄、師姐們不見蹤影,處處房門緊閉,大概都縮在各自房內修行。
    唯有她師父立在一株老松下,身形挺拔如松,道尊境界的深厚威壓隱隱溢散。
    宋淺意上前行禮︰“師父。”
    清河真人轉過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淺意回來了。”
    明月湖為他們安排的院落,細碎白石鋪路,路旁遍植青松。清風吹來,松濤陣陣,讓一眾松風谷來客感到賓至如歸。
    這是明月湖不動聲色的示好、拉攏,清河真人欣然領受。
    此時他沒有扶起行禮的弟子,只從袖中取出一張薄紙,“嘩啦”一聲隨手抖開。紙頁輕薄,透過黃昏霞光,可見其上四行簪花小楷。字跡本應秀美娟麗,筆鋒轉折間,卻顯出凌厲之色。
    明月湖水汽潮濕,紙上墨痕未干,應是近兩日才寫下。
    宋淺意臉色微白。她出門前,這張紙還在案頭,哪位師姐將它呈給師父?
    清河真人垂眸,沉聲吟誦道︰“不惜千金買老窖,當劍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酬知己,灑去猶能化碧濤。”
    他這才扶起宋淺意,神情看不出喜怒︰“這是你為荊荻寫的詩吧。”
    宋淺意低著頭︰“師父……”
    但她說不出辯白之詞。荊荻好酒,曾一擲千金,買下一座三百年的酒窖。他沒錢買酒時,連隨身寶劍“冰鏡玉輪”也能送進典當行換錢。這些事太出名了,天下沒有第二人做得出。若說不是寫荊荻,還能寫誰?
    “好個‘一腔熱血酬知己’。”清河真人勾起冷笑,陡然厲喝道,“我怎麼教出你這種徒弟?沉溺私情,置門派大局于不顧!”
    宋淺意冷汗涔涔,眼神卻堅定︰“師父息怒,師門教養大恩,生不敢忘。弟子沒有做過辱沒師門之事!”
    清河真人與她對視,宋淺意不躲不閃,師徒無聲交鋒,風靜松停,空氣凝固。
    半晌,清河真人表情稍緩和,仿佛方才是嚴師,現在是慈父︰
    “為師座下弟子不少,你雖然年齡小,卻天資最好,性情最像我年輕時候。你以後要做松風谷谷主。你的私事,也是門派大事。哪個小子與你合籍,那是他的福氣。”
    他長長嘆了口氣,似乎感到遺憾︰“你如果喜歡明月湖劍修,多得是少年俊杰可選。荊荻不識時務,不是良配。他的事情,你別再多問了。”
    “不……”宋淺意想解釋些什麼,卻被師父擺手打斷。
    “你心思機敏聰慧,為師不說你也能猜到,不如與你明說吧。倘若松風谷與明月湖結親,雙方都樂見其成。但為師不會強迫你。”清河真人抖抖薄紙,“你喜歡寫詩,可以接著寫。為師明日去拜訪雲虛子,讓你在明月湖辦詩社、開詩會。你大可選一位擅長文墨的劍修,能欣賞你的才情,與你志趣相投,你看如何?”
    宋淺意沉默不答,她知道這是師父的讓步、或者說補償。用這種方式讓她出風頭,表示對她的寵愛。
    “嘶——”
    清河真人撕開薄紙,連同紙上詩句一並撕得粉碎︰
    “師父也年輕過。誰沒有年少無知,一時心動?但我們修士壽元漫長,情思抵不過時間。現在是一腔熱血,等百年之後你回首再看,什麼都涼了。”
    宋淺意欲言又止,終究低頭道︰“謹遵師父教誨。”
    清河真人揚手,碎紙漫天飛揚。他的手掌落在宋淺意肩頭,看著這位得意門生,無聲地笑了笑。
    松風谷清河道尊的親傳弟子,將在湖心亭辦詩社,邀請喜歡詩文的年輕道友參加。听到這條消息的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這個關頭,各家各派來赴會,本就目的各異。明月湖想確立第一大派威嚴;霞山想讓人間六大門派,變為七大;松風谷想聯姻;散修盟第一次露面,想展示實力;寒山想破除謠言……還有諸多小門派來自五湖四海,如牆頭野草,只想隨大流保平安。
    宋淺意忙碌起來,除了辦詩社,還與霞山女修們玩樂。據說霞山派新掌門見過她一次,甚是喜歡,還留她吃晚飯。徐三山、劉敬、鄭沐也游山玩水,欣賞湖光山色,結交新朋友。
    表面看上去,他們已經放棄探查荊荻之事。
    秋水正式開始前,一切回到正軌。
    湖上才子佳人,小舟絡繹往來。偶有劍修御劍,點水飛掠,衣不沾露。
    湖底水牢寒意刻骨,不見天日,與世隔絕。
    荊荻被徹底遺忘了,人們不再提起他。
    春日里他還是呼朋引伴、意氣揚飛的少年劍客,轉眼春去秋來,繁華凋零,昨日如煙。
    ***
    為了結識溫柔漂亮、修為不凡的醫修,許多不通文墨的劍修也去參加詩社。
    虞綺疏被重璧峰三位師兄拉去做參謀,可惜他的水平只算中上,不比明月湖某幾位刻意準備過,出口成章,佔盡風頭。
    張溯源等人倒不覺失望,他們能看到宋淺意就很開心了。何況不管詩文做得如何,宋淺意對誰都保持禮貌距離。
    幾輪立題、解題、破題下來,詩社里妙句廢句都造出不少,約定明日再來。
    月黑風高。宋淺意與三位隊友再會。他們最近表現正常,師門長輩終于放松警惕,才尋得機會踫頭。
    徐三山迫不及待問道︰“霞山那邊怎麼說?”
    宋淺意︰“她們願意一試。”
    鄭沐︰“菩薩保佑,總算有點好消息了。”
    宋淺意轉向陣符師︰“水牢陣法摸的怎麼樣?能進嗎?”
    劉敬無奈搖頭︰“只有大概位置,我不敢深探。明月湖護山大陣極厲害。再說,你在人家地盤,探查人家祖宗的陣法,此地還有聖人坐鎮,這不是送死嗎?”
    徐三山、鄭沐愁眉苦臉,宋淺意卻不覺失望,她本就另有打算︰“我們這些外人聯系不上荊荻,他們自己人總能聯系上,就讓明月湖弟子幫我們帶話。”
    徐三山大驚失色︰“宋姑奶奶,你要使美人計啊?我打听到,看守水牢的長老三百歲了,恐怕不吃這套吧。”
    宋淺意猙獰笑道,“美你個頭!”
    徐三山噤若寒蟬。劉敬小聲道︰“真該讓喜歡你的劍修,都來看看你這副樣子。”
    宋淺意︰“別廢話,讓你們交的‘朋友’,交到了嗎?”
    鄭沐︰“宋師太,你要最沒有主見、最喜歡投機取巧、最不懂文墨的明月湖劍修,這兒一抓一大把,我們選出幾位,跟他們都混熟了,名單在這里。”
    宋淺意︰“那就好。明夜再聚,散會。”
    第二日,詩社湖心亭集會,鬧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宋淺意選了一位明月湖劍修,單獨遞給對方一張詩箋,並請對方留坐喝茶。
    這位“幸運兒”受寵若驚,沐浴著無數劍修離開時嫉妒、悲憤的目光,不禁飄飄然。論修為,他不是最出色,論品貌,他也不太顯眼,論詩文,他根本看不懂。從沒想過自己還有這一天,頗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之感。
    等旁人離開後,留下的那人猶不敢置信︰“宋師妹,真的是我嗎?”
    宋淺意掩嘴輕笑︰“李師兄,你看這些詩句,寫得都不好。他們明明不懂,偏要裝懂。你至少很誠實,跟他們不一樣。至于解詩寫文,不會可以學啊。”
    李姓劍修听得此言,仿佛看見自己抱得美人歸,成為松風谷未來掌門的道侶,財色俱佔,名利雙收,立刻表態道︰“我願為宋師妹學詩。”
    “好啊。”宋淺意示意他看手中詩箋,“這是我摘了兩句前人舊作,寄情于詩……你也要用詩文回我。至于怎麼回,你自己琢磨,可不能請教別人。你若問了,我總能知道,那就不理你了。”
    李姓劍修慌忙展開詩箋,磕磕絆絆地讀道︰“‘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就這兩句嗎?”
    宋淺意柔聲笑道︰“對,這兩句是我們的秘密,別讓旁人見著。”
    李姓劍修看她一笑,如墜雲中︰“宋師妹放心。我通宵揣摩,明天一早就回你。”
    他乘船出了湖心亭,被湖風一吹,頭腦才冷靜下來,面對嚴峻現實︰不問別人,自己根本看不懂、回不出;如果問了,萬一被宋師妹知曉我作弊,豈不是在她眼中,我連“誠實”這個唯一優點也要失去了。再說,其他劍修現在都嫉妒眼紅我,他們恐怕故意亂說一通,讓我出丑。
    他正反復默念著那兩句詩,迎面一艘小船駛來,最近認識的朋友向他打招呼。他趁此攔下對方,向新朋友訴說這種“甜蜜的煩惱”,當然,炫耀居多。
    劉敬撥弄陣盤,狀似無意地回道︰“你自己想吧。問了總要露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除非你有。”
    李姓劍修思索片刻,眼神忽然明亮。一道靈光閃過他腦海——明月湖湖底,不就有一面現成的、絕不透風的牆嗎?
    荊師兄有一段走馬章台、歌樓听曲的經歷,明月湖年輕一輩弟子,數他最懂這些。荊師兄恐怕這輩子也出不來,不知什麼時候就死在牢里,問他最安全不過。
    ……
    深夜,失去隊長的小隊再次秘密踫面。
    宋淺意︰“怎麼樣?”
    “我剛親眼看見,那人往水牢位置走了。”劉敬問,“早知如此順利,你該多寫一點,只有兩句,荊荻能明白嗎?”
    從來不讀書的馭獸師撓頭︰“那到底啥意思?什麼搏人應見慣,總輸他,翻雲覆雨手……”
    宋淺意道︰“我是告訴荊荻,我們沒有忘記一起喝酒的交情,知道他這次栽了,讓他想開點,我們正在想辦法救他。”
    鄭沐︰“好復雜,菩薩保佑他能看懂!”
    宋淺意︰“雖然他沒有底線做事混蛋,幸好腦子好使,肯定能看懂。”
    ……
    “轟隆隆——”沉重石門打開,一道微光照進湖底水牢。
    有人提著燈,摸索前行,壓低聲音道︰“荊師兄,我來看你了。”
    黑暗深處,水牢盡頭,一人盤膝靜坐,閉目不語。
    來者湊近玄鐵欄桿,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無非是理解師父苦心、別跟自己過不去雲雲,都是老生常談。自荊荻被囚水牢,起先總有弟子設法看望他、勸解他,漸漸地,來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沒有。
    如今這番話,說者心不在焉,听者充耳不聞。
    前者不禁心灰意冷,仍硬著頭皮道︰
    “荊師兄,我溜進來一次不容易。事情是這樣,有一位喜好詩文的女醫修,出題來考驗我。事關重大,師兄幫我看一眼。就一眼,行嗎?”
    那人聞言,才緩緩睜開眼楮。他有雙好看眼眸,獄中磋磨不見天光,反而比從前明亮。
    那弟子急忙展開詩箋︰“就這兩句,沒頭沒尾的,我實在看不懂。師兄懂詩文嗎?”
    那人太久不說話,聲音嘶啞至極︰“略懂。”
    微弱燭光湊近,照亮宋淺意的筆跡。
    荊荻心神震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雙眸平靜無波,聲音依然沙啞︰
    “她在抱怨明月湖天氣不好,雲雨反復。你且安慰她兩句。”
    那弟子喜出望外,取紙筆作勢記錄︰“怎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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