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到底還是露了痕跡,身上官差嗅覺敏銳,步步緊逼。她抬頭看著眼前的大船,她不知這條船從何處來,又要去到何處,眼見船上因著貨物散落,幾個船工驚呼忙亂,尋個空隙偷潛上了船。
    她不過一只沒頭的蒼蠅,專揀了髒亂臭窄的地方躲去。眼前這處船艙似是船工休憩的通鋪,里頭又黑又亂,臭氣燻天,船板上床鋪上亂七八糟扔著鋪蓋、衣物、草鞋、皮靴、酒瓶吃食。
    黑魅魅的船艙中,有一船工竟沒在外頭忙碌,反而胡亂躺在一張床鋪上,敞著短打衣衫,架著一條腿,一手拿著一只酒葫蘆,嘴里低哼著︰“春來三月三,燕兒聚又散,可憐我身兒單,無錢無米無瓦蓋……”
    小曲戛然而止,那船工似是驚覺有人,從床鋪上爬起來。這人生得高大,眉目凶悍,兼吃了酒,整個人酒氣沖天。
    他和她都嚇了一跳。
    他沒想到竟會有一個女娘闖進船艙中,木木地攏了攏敞開的衣襟,粗聲喝道︰“你這婦人,可是搭船人客?怎走到這處來……”他還要說什麼,便听得外頭聲響有異,再看她,神色間就帶上了懷疑。
    她急得沒了主意,抱緊懷里小郎,噙著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他連磕了幾個頭,不等得他回應,又飛也似得起身找了個角落,將一床發霉惡臭的鋪蓋蓋在自己的身上。
    她的生,她的死,皆在他一念之間,她賭不得,又不得不賭。
    幾個官差凶神惡煞地搜捕到船艙中,嫌棄里頭髒亂,隨意翻了翻,喝問船工︰“漢子,可有什麼人躲到這來?”
    她一瞬間,喉間發間,駭懼得幾忘了呼氣,驚魂不定間,她听到那船工抖抖擻擻道︰“回天差,不曾見到什麼人……可……可是走脫了什麼大盜賊偷?”
    “大盜賊偷?哼,告訴你,走脫了一個重犯逃奴,你要是見了,趁早報上來,還能記你一功,領得重賞。”
    重利之前,至親可拋,她的心整個揪縮在那。
    果然那船工小心又遲疑地追問︰“天差,不知是什麼重賞?來來,天差吃口酒……”
    她听了這話,渾身的血液倒流,將唇貼著懷里的小郎君稚嫩的臉︰這番怕是走不脫,身在水上,不如投了水隨娘子一道西去,黃泉陰司得個團聚。只是負了娘子的所托,懷中小郎何其可憐。
    “什麼重賞,你這等腌船工,走一趟遠船,至多得個十兩八兩的銀錢,你要是揭舉有功,少說也得百兩。”官差吃了幾口酒,又不耐煩起來,“你多嘴多舌,問東問西,究竟有沒有看到什麼人?”
    髒臭的船艙中凝著令人喘不過氣的汗腥味,沉沉的,緩緩的,泥漿般慢慢流敞著。
    她听到他笑︰“官差,我不過問問,好心里有個底,要是撞見什麼逃奴,也好得記重賞。屆時,誰個再辛苦磨得腳起泡做甚的船工?”
    官差听了這嬉皮笑臉的話,其中一個道︰“走罷,與這等混人歪纏什麼……”
    雨聲又悄然而至,不知從什麼地方透進來,悶熱船艙中多了一絲沁涼。她松開嘴,舌尖嘗到自己唇邊一點咸腥的鐵蚳,她仍舊躲在那,劫後余生,渾身沒有多出一絲的力氣。
    船工過來揭過髒臭的鋪蓋,垂眸看著他們。他生得高大,眉目周正,只亂亂糟糟的,不似什麼好人。
    “你懷中的小兒倒是乖。”他道。
    她看著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抿了抿唇,將咬破的手指從小兒嘴里慢慢抽出來,她怕他餓,怕他哭,以血充作乳汁,由著他吸吮。
    他恍然大悟,吃驚地睜大了眼,撓撓頭,半晌才道︰“你放心。”
    她淚盈于睫,無憑無由的,她真的放下心,這人,不會出賣她,不會傷害她,會護她周全。
    第83章 母子談心
    雨聲又急了許多,江娘子透過惶急的雨聲,听到些許腳步聲,她看到院門被人推開,江大和江石各披了件簑衣一前一後地進來。
    她的唇角揚起一抹笑,想要迎上去,又被雨阻了腳步,江大早已淌著水頂著大雨急匆匆過來,道︰“落雨轉涼,娘子怎在屋外當心受寒。”
    她笑道︰“我看雨急,出來張望張望,一路可還順利?萁娘呢?怎不見? ”
    江石在後答道︰“下了雨,我便先送她家去。”
    江娘子點頭笑道︰“應當的,她是小娘子,受不得寒。”她邊說邊取撢子,撢了撢江大簑衣上掛著的雨珠,伸出素手想幫他脫下。
    江大捉住她的手,道︰“娘子不慌,我先去學堂接了阿泯回來。”
    江娘子雖然掛心江泯,看看天,皺眉道︰“風急雨驟,不如先避避,等得雨勢稍住再去。阿泯那邊,還有仇先生呢。”
    江大緊了緊斗笠上的系繩,道︰“娘子不曾與仇先生打過交道,他生得榆木疙瘩腦袋,成日念念詩書,吃吃風露,就能得活。他那草亭地低,怕不是要被淹了。”
    江娘子這才怕將起來,道︰“那你路上小心。”
    江大笑起來︰“鄰村村路,我閉著眼都能來回。”他說罷挽了褲腳,重又踏入大雨中,沉默地與江石交換了一個眼色。
    江石會意,將懷里那聲細雪輕麻掩好,等江大回來再議。
    江娘子卻是個機敏無雙的人物,他們父子悄無聲息的眉眼官司,雖做得隱秘,還是沒有逃過她的雙眼。邊在心里猜度江大父子何事相瞞,邊舀水煽驢抓了一把干姜片煮溫湯,也好聊驅全身濕氣。
    江石借口渾身透濕,避進屋中換了干爽的衣物,隨手將細雪輕麻塞到一邊。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身衣裳總要尋個穩妥的法子處理?
    江娘子煮好姜茶,拿扇子扇得溫熱,這才喚江石出來吃湯。
    江石接過捏著鼻子一飲而盡,江娘子坐在桌子一側,笑了笑,猝不及防出聲問道︰“大郎,在桃溪可是撞見了什麼事?”
    江石放下碗,道︰“事倒是有一樁,卻不是什麼緊要的,等阿爹回來再與阿娘說。”
    江娘子心念電轉,輕問道︰“可是與我有關?大郎休要哄我,是好是壞,都說與我知。”她說罷,眉目間就籠上一層輕愁和哀求。
    江石平素就敬江娘子,哪忍她牽腸掛肚、坐立不安,沉吟片刻,遂輕描淡寫道︰“真個沒緊要的事,只阿娘給萁娘的那件舊衣,听聞那織布商全家葬身火海,斷了手藝傳承,如今那麻布,很有些貴重。”
    江娘子坐在那手腳發涼,只感世事無常,令人指尖發冷︰“竟有這等事。”真是繁花落地,殘紅成泥不忍顧。
    這世上竟再無細雪輕麻這樣的衣料,當初多少文人雅士喜細雪的素雅,有返璞歸真之態,常木簪束發,著細雪寬袍,引三五知交坐流水之旁,飲酒吟對好不灑脫。
    曲水潺潺,衣帶當風,閑看雲卷雲舒,又不知引得多少人深羨這般閑雲野鶴姿態。
    顧郎君也愛穿細雪輕麻,在家時,常散發赤足,解了小舟在湖中垂釣,藕花深深,不知身在何處。
    她家娘子便倚在水榭憑靠處,撕下白玉糕引紅鯉來啄食,笑著等待她的郎君為她折來湖水中央,開得最好的一朵藕花。
    人間幾許留不往,顧郎君不知生死,她家娘子已赴黃泉,連這細雪輕麻竟也要漸漸從這世上消失。
    江石到底年歲尚小,不解江娘子的悲淒灰敗,只一味關心這麻布會不會露了江娘子的蹤跡。
    他看過江娘子初二放在水上的祭燈,里面好些憑悼之詞,雖寫得模糊,但也多少猜出江娘子遠走他鄉是為避禍。
    “阿娘娘家早年是個行商,趁時興時裁買了細雪輕麻,阿娘記著家人留下這麼一件衣裳。原先當是舊衣,不曾想世事變化,竟是其價翻番。落魄人家有這等機緣,定是祖宗保佑,不如裁改做手帕,賣了它去。”
    江娘子從悲思中回過神,躊躇道︰“這般行事,是不是有畫蛇添足之嫌?”
    江石理所當然道︰“阿弟在學堂讀書,將來還要應舉考試,家中既有值錢之物,哪里會棄之一旁,不拿出來換銀錢的道理。”
    江娘了緩緩點了點頭︰“大郎說得有理。”
    江石又道︰“阿娘,我過幾日,隨船去禹京,屆時看看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景況。要是細雪輕麻一尺難求,定有人收買收賣,我們趁勢賣掉。”他頓了頓,又道,“阿泯……阿娘,我若能頂門立柱,掙下一份家業,阿泯那邊自有我這個當兄長的看顧,余的,阿娘不如就先忘了。若是我庸庸碌碌,沒個出息,只混個身暖肚飽,無有余力支撐阿泯,阿娘再想法動用不該動用之物。到時,這個細雪輕麻整好做個托借。”
    江娘子乍然抬頭,她早就知曉自己這個繼子為人敏銳,極有心計,又是個軟硬不吃的性子,卻不知他滿腹心腸,連細枝末節都算了進去。這等心性,一個不著,就要走偏道路。
    “大郎,你……”江娘子口齒發澀,道,“阿娘知你的心思,承你一片赤情。只是你還是少年郎,家中事,不應由你擔憂操勞,還有我和你阿爹呢。阿娘更知你不願長困淺水,思望大江大河,你有此意,阿爹和阿娘也當一力支應。你只把心思放在這上頭,別的,不要太過思慮。”
    江石低頭笑,道︰“不妨事,阿娘不知這里頭的樂趣。人心實是有意思得緊,我小時親爹親娘不疼,有時連飯都吃不飽,旁的村童也不喜愛與我玩耍,我得閑時便愛看村中各人。這些男女老少,明明每日要為身上衣口中食操勞擔憂,卻還是有百樣的算計,實是有趣得緊。”
    江娘子怔愣,看著江石憂心不已,道︰“大郎,人心不可算計,唯真心方換得真心。”
    江石笑道︰“阿娘放心,此間的道理我明白。待我好的人,我自是真心相待,那些一門心思佔我便宜的,我才以牙還牙。”就如他的生身娘親,仗著那一丁點的血脈聯系,活似他便欠了她,還再多也還不清。既如此,還還她作甚。
    他的血肉豈是尋常蟲蛆可以吸附、肥養的。
    江娘子仍舊放心不下,道︰“阿娘別的不多說,只盼你大丈夫立于世,不負情,不負義,不負己,不負真心。”
    江石不由想到萁娘,笑著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江石有父有母有手足兄弟,他日有妻有子,不會做下為非作歹的事,讓至親膽顫心懸。”
    江娘子略松一口氣,道︰“大郎記得今日說的話,千萬別移了心性。”
    江石道︰“阿娘的教訓我記下了。不過,細雪輕麻阿娘就交由我來辦,阿娘的過往……”
    江娘子指尖輕微顫動一下。
    江石笑道︰“我只知阿娘待我極好,余的,為人子怎能置疑娘親,別的就交與阿爹操心。”
    江娘子似悲似喜,道︰“阿娘以前常怨老天不公,至我顛沛流離,可阿娘又何其有幸,得遇你阿爹,得有你這樣的好兒郎。天終究留我一絲余地,憐我孤j。”
    江石又倒一碗姜湯,道︰“阿娘說自家幸運,江石也是暗自慶幸得阿爹和阿娘的過繼。”如他還在江二家中,得以活著長大成人,怕真的做出逆夫逆母的逛悖之事。
    江娘子了由衷地笑起來,想起一事,道︰“你要去禹京,做買賣也罷,開眼界長見識也好,左右離不開銀錢。家中這些時日收買菌蕈,刨開本,再與葉青家中分了利,倒也存得幾百銀。你明後天去集市換成紙鈔,隨身帶去。”
    江石道︰“不可,這些銀錢留在家中作本,阿娘和阿爹相量著,要不要趁著春暮多收點合蕈?”
    江娘子溫聲道︰“你只管帶著,菌蕈本就是合伙的買賣,本錢兩家操心。再者天益熱,稠膏蕈也越發見少,怕是這菌湯的買賣也要停歇幾月,這里面又少了本錢支出。”
    江石道︰“家中多備些銀錢,也防不時之需,我打算問沈家家主借一筆銀來。他是頂天立地,說一不二的仗義人,又有心胸,不怕被騙了去。”
    江娘子笑睨他一眼,心道︰你一肚子主意,要坑騙你也不是什麼易事。嘴上道︰“京中米貴,居不易,百兩銀在京中連個水花都激不起來,你既有大志向,何必這般顧頭顧尾的。家中有我和你阿爹,連個應急的銀錢也無?”
    江石想了想,便不再推辭。
    江娘子又道︰“你去禹京,半月一月的,沒個準,記得和萁娘好好說上一聲。”
    江石露出一抹笑,又有點恨恨垂下唇角︰可惜不能同去,勉強拉回心思,問道︰“阿娘可另有囑托?”
    江娘子聞言,看著窗外漸收的雨,許久才道︰“事過境遷,我只求風平浪靜,還是不要多事了。”
    第84章 將送君行
    江大撐著小船,雨打春江水霧升騰,眼前一片白茫,好在他長在水鄉,鄰近各村的水路都通熟,閉著眼也能來回。
    江泯蔫搭搭地坐在船中,听著大雨敲著船篷,濕長的睫毛攏在那,似雨中一對縮著雙翅的幼鴉。
    江大看他情緒不高,笑問道︰“小郎,可是在學堂受了誰欺侮,只管告訴阿爹,阿爹幫你出氣。”
    江泯鮮花一樣的唇往下彎了彎,猶豫一番,才問道︰“阿爹,是不是因我讀書,家中才沒有銀錢為阿兄娶親?”
    江大听後,身一歪,險些沒有跌進江里去,大笑道︰“從哪處听來的閑言碎語?小郎你一向靈光,怎也被人哄了去?”
    江泯被江大笑得紅了臉,小聲道︰“我听說,外頭好些人說這事。”說江大夫婦苛待繼子,明明有鄰村有戶人家,家有好女,是個百里挑一的品貌,特遣了媒人去說親,卻讓江大夫婦一口拒了,可見繼子就是繼子,看著好,卻是有限。
    江大皺了皺眉,家中這幾日忙亂,再者,他在村中名聲不好,無人敢在他家門口胡言亂語,倒不知村中還有這些個閑話。
    江泯一面喜愛讀書,一面又不願拖累兄長,皺緊了眉頭,道︰“阿爹,要是因我的緣故連累了阿兄,我是不要再讀書的。”
    江大不由笑出聲,道︰“小郎放一萬個心,你只管跟著仇先生念書,你家先生雖然是個酸腐書生,大道理連篇,能念得你頭殼疼,不過,還是很有些本事的,你跟著他多學些學問,餓死他這個老師父。家中盡能供得起你讀書。”
    “那阿兄……”
    江大笑道︰“哈哈,小郎,你哥哥連嫂嫂都已經定下來了,還用得著你操心?”
    江泯福至心靈,雙眸閃亮︰“是不是施家阿姊?”
    江大促狹一笑,道︰“小郎只當不知,免得你露了痕跡,你施家阿姊害羞。”
    江泯一掃頹廢模樣,拍手道︰“施家阿姊好,比哪個都好,做我嫂嫂再好不過。”他似模似樣地嘆口氣,好似放下一樁心事,大人般地道,“阿兄的終身,總算有了著落。”
    江大被逗得大笑不止,搖著船道︰“阿爹就等你阿兄成家,再等小郎中狀元,阿爹和你阿娘就坐等著享福,曬曬太陽,擺弄擺弄孫男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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