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陸湛本是受方丞相邀約出來下棋,正好路過這間食肆,方丞相說這家味道極好,值得一嘗。于是二人進來,不料卻撞見了微服私訪的天子,還有貴妃。
    氣氛一時有些僵凝。
    還是崔晚晚暗中在桌下捏了拓跋泰一把,暗含警告意味。她打破僵局,朝著站定不動的陸湛說︰“陸公子也坐。”
    小小一張四方桌,剛好一人一方。崔晚晚泰然自若地坐于中央,左邊是拓跋泰,右邊是陸湛,正面對著方丞相。
    她對左右兩個男人之間的暗流涌動視而不見,只顧著與方丞相說話,詢問老人家近來身體康健否。
    方丞相捋著白胡子嘆道︰“春日染上風寒引起一場咳疾,治了月余才痊愈,這兩年總有力不從心之感,垂垂老矣——”
    拓跋泰聞言道︰“方相公老當益壯。”
    方丞相看了看陸湛,意有所指︰“長江後浪推前浪,後輩人才濟濟,老夫也是時候功成身退了。趁著這把老骨頭還走得動,打算去爬一趟華山。其他的事,就交給年輕人吧。”
    他言語中透露出致仕之意,並且還把陸湛一個勁兒往前推。拓跋泰不接話,埋頭吃。
    眼看又要冷場,崔晚晚含笑說話︰“方相公莫要妄自菲薄,您哪里老了?瞧您如今的精神勁頭,舞起戒尺來一定比從前更加威風!”
    “哈哈——”方丞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腿搖頭,“你啊你,還是同幼時一樣頑皮。”
    “這是何典故?”拓跋泰不解。
    崔晚晚解釋︰“從前我家西席扭傷了腳,阿耶嫌二兄與我太頑劣,正好大兄拜在方相公門下讀書,于是也把我二人送去管教了一段時間。”她掩嘴一笑,“郎君你不知道,短短三月,方相公換了五根戒尺!”
    提起那段時光,方丞相吹胡子瞪眼︰“你還說!哪次搗蛋沒有你?崔二是只皮猴子,你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有崔衍這個神童在先,方晉杰滿懷期望,想著崔家兩個小的也必定是知書達禮的乖巧模樣,哪知卻送來兩個混世魔王,把書塾攪得天翻地覆,天天雞飛狗跳。
    “恩師莫氣,劣徒在這里給您賠不是。”崔晚晚斟茶賠罪,“沒了您戒尺的敲打,我們小輩指不定要闖多大的禍,所以您可千萬別不管我們。”
    “你真是……”方丞相懂了她言下之意,無奈搖搖頭,想說些什麼又沒出口,最後飲了這杯茶。
    “來了——”
    店家娘子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崔晚晚抽出兩雙竹箸,自然而然地分給方丞相與陸湛。
    陸湛接過,抬眼看她,只見她含笑朝自己點了點頭。
    一如既往,眼中神色平常。
    她待自己也許有些親切,就如待崔家兄弟一樣。
    拓跋泰見狀,嘴皮剛動了動,卻听見崔晚晚喊店家娘子拿些醋來。
    “郎君要食醋嗎?”
    她笑盈盈地問拓跋泰,作勢要把醋往里倒。拓跋泰看著那碗散發著酸味的濃醋,擰眉拒絕︰“不用。”
    “以往都要吃的呀,怎麼今天不吃了?”崔晚晚偏要戲弄他,“你什麼時候換了口味?”
    拓跋泰一時語噎,眼風橫掃過去,仿佛在警告她切莫太過放肆。
    “來,給老夫放一些。”倒是方丞相喜歡在里加些香醋食用。
    崔晚晚見好就收,遞了醋過去。
    陸湛把二人的機鋒看在眼里,埋頭下去大口吃起來。
    囫圇下肚,余味酸澀。
    回宮路上,拓跋泰一直板著臉,嘴角也繃得緊直。
    “郎君忒小氣。”崔晚晚還在打趣他,“問過你吃不吃醋,是你自己說不吃的,這會兒又後悔沒吃,真是好難伺候。”她竟然還含嗔帶怨地數落。
    拓跋泰實在忍不住,掐著她腰間軟肉捏了幾把“泄憤”,惡狠狠威脅︰“朕看你是皮癢了,回頭找方相拿幾把戒尺來,好生管教一下你!”
    “何必麻煩老人家。”崔晚晚厚顏,咬著他耳朵嬌笑,“陛下身上不就有根威風凜凜的戒尺嗎?臣妾可是怕得很呢。”
    拓跋泰聞言,心想回去之後非要讓她知道“戒尺”的厲害。
    “阿泰,陸湛不用可惜了。”崔晚晚收起玩鬧神態,一本正經道,“我阿兄早慧,機敏遠勝常人,素有神童之名,曾與陸湛並稱為‘京中雙杰’,但在我看來,阿兄的胸懷卻比不上陸湛。”
    如崔衍這般受上天眷顧的寵兒,生來就比別人聰明,所以自傲又自負,他確實在任何事上都游刃有余,但他更多的時候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眼光俯視眾生,仿佛永遠置身事外的神佛,靜觀他人悲喜。除了家人,沒有誰可以撼動崔衍的“佛心”。
    而陸湛有一顆赤子之心。他出生士族門閥,難能可貴地為無辜百姓而動容,雖是血肉之軀,卻有著火中取栗的志向。
    “其實我覺得,陸湛當初和如今並非完全是為了我。”
    辭官而去,是因為皇權輾軋而他無力抵擋,不禁彷徨疑惑,三綱五常,君為臣綱,難道明知天子有錯,身為人臣也只能听之任之?若是天子德行污濁,那他又憑什麼統治天下?
    重新入仕,是因為看見了新帝的作為。從前無法實施的均田令,在新帝手中推行,更何況他還抗擊匈奴、驅逐韃虜,還大魏一片太平。盛世昌明,未來可期。
    拓跋泰不置可否,但崔晚晚知曉他動搖了。她去握住他的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阿泰是天子,胸懷廣闊能納百川。”
    理是這個理,他依然覺得如鯁在喉。
    “郎君可以多安排些苦差事給他呀。”崔晚晚莞爾一笑,像只狡詐使壞的狐狸,“陛下喝了那麼多醋,怎麼也得讓他吃些苦頭吧?對不對?”
    二人剛剛進了宮正要乘輦轎,卻听身後馬蹄噠噠。在宮門口策馬狂奔乃是大罪,可來人什麼也顧不得了。
    遠遠瞧見天子身影,白崇峻來不及勒馬,索性騰身而起,滾落在地上翻了個身,三兩步撲騰到拓跋泰跟前,連行禮都忘了,神色焦灼。
    “英蓮遇襲,生死未卜!”
    第68章 黑犬   娘娘身上甚香。
    數日前, 拓跋泰指派了兩撥人馬去往江夏郡探查礦井坍塌失火一事。
    御史走的是明路,帶著聖旨大張旗鼓地去,把地方官吏革職下獄審訊, 這些明面上的東西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拓跋泰知曉這一路並不能問出太多有用的東西, 並非是不信御史的忠心與能力,而是江夏郡的冶鐵造作局太過特殊。
    這是一處鍛造兵器的冶煉場。
    江夏郡自古礦藏豐富, 而且是上品鐵礦,自秦漢起,朝廷便在此地設鐵官,專司鐵器鑄造和貿易。久而久之, 此地便聚集了無數能工巧匠,不斷創造出鍛造刀劍的新工藝,其中以“百煉鋼”最為有名,就連當年的梟雄曹操也以獲得“百煉利器”為傲。
    而在十余年前, 江夏郡又有工匠綦毋氏鍛造出了“宿鐵刀”, 刀刃剛柔並濟,甚至能斬甲過三十軋, 可謂當世之神兵利器。彼時的魏帝大喜,于是在江夏郡專設了一處冶鐵造作局, 大量鍛造宿鐵刀。後來大魏與匈奴開戰,宿鐵刀便送到了前線戰士的手中,迎戰殺敵無往不利。可以說正是在此刀的幫助下, 大魏鐵騎才能擊敗匈奴。
    大魏天子深知宿鐵刀的重要性, 于是任命綦毋氏為當地鐵官,並且可以世襲,而宿鐵刀的鍛造之法一直都是機密,除了綦毋氏後人, 就連朝廷派去江夏郡的官員也不知曉。
    這次礦井坍塌連帶冶鐵造作局失火燒死了綦毋鐵官,事關重大,所以拓跋泰才如此震怒,下令徹查。
    他素來心思縝密,並不信會有這般巧合,常年的征戰讓他的嗅覺格外敏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看來某些人狼子野心,這時候打兵器的主意,也許已經在招兵買馬了。
    于是又派出暗路房英蓮,帶繡衣使去江夏郡查探。
    不料繡衣使還未查到什麼,卻傳回了這路人馬在運河上遇襲,幾乎全軍覆沒的消息。
    幸好有一人運氣還算不差,負傷落水之際頭部撞到船舷昏死過去,又被水流裹挾沖出二三十里,剛巧被漁夫救起。這才撐著一口氣回京報訊。
    白崇峻得悉噩耗,一掃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樣,立即入宮面聖,露出方寸大亂的神情。
    拓跋泰瞧他嘴角都急出了火瘡,拒絕了他要去江夏郡尋人的請求,斂眉道︰“關心則亂,你去破綻太多。”
    房英蓮如今統管神威衛,江夏郡此行或許已經折了這一員大將,于公于私,拓跋泰都不會再放白崇峻去冒險。
    “除了我再沒人能去!”白崇峻情急之下竟喊了天子名諱,雙膝跪地,“阿泰,我從未求過你任何事,這次我求你!”
    “崇峻你起來。”拓跋泰伸手扶起他,“朕已有合適人選。”
    ……
    崔府,放鶴亭。
    陸湛受崔衍邀請來此下棋,一如從前。
    可是光陰催人老,五年前還稀疏的竹林已茂密繁盛,遮天蔽日的青綠宛如紗籠罩住整個亭子,支著的四根石柱底下盤桓著厚厚苔蘚。
    湘妃竹簾背後坐著一男子,正在收拾棋枰上的殘子,他穿著窄袖胡服,舉手投足果決利落,不似崔衍偏愛廣袖長衫,翩翩風雅。陸湛打簾進去,看清這人的真容。
    拓跋泰見他,抬手一指對面︰“坐。”
    陸湛從善如流坐下。
    二人各執黑白對弈。
    一牆之隔,崔家兄妹二人煮茶談天。
    “阿兄,你說誰會贏?”崔晚晚抓心撓肺地好奇。
    崔衍搖頭︰“不知。”
    陸湛曾拜國手王積薪為師,三年後師徒對弈,棋聖王積薪自負,讓徒三子,敗;讓二子,又敗;讓一子,再敗。王積薪認為陸湛已然出師,于是二人約定,連下十番,但最終輸贏成謎,外人無從知曉究竟是誰棋力更勝一籌。
    放眼大魏,陸湛即便不是國手第一人,也能排至第二,可謂勝算很大。但崔衍也不敢妄下論斷,只因他拿不準拓跋泰此人的深淺。
    “要我說,肯定是陸尋真贏。”崔晚晚托著腮笑,“那個人連我都贏不了。”
    崔衍覺得好笑︰“你這臭棋簍子還能贏?該不是作弊又耍賴吧?”自家小妹有幾斤幾兩他還不清楚?不被殺得片甲不留就算好的了。
    崔晚晚氣急︰“真的贏了!不信你自己問他,我還贏了好幾局。”她信誓旦旦的。
    “厲害厲害。”
    崔衍嘴里說著厲害,神情卻極為敷衍,心里竟然想著︰天子甚是厲害,為搏美人一笑絞盡腦汁地輸棋,還沒讓她看出來。
    “小晚,將來你有何打算?”崔衍斂起玩鬧神色,正經詢問,暗示道︰“貴妃這個名頭,擔久了就不易摘下來了。”
    從前是元啟貴妃,如今是新帝的貴妃,久而久之,天下人都會認為她只能、也只配當崔貴妃。
    崔晚晚洞察到了兄長的好意,微微一笑︰“阿兄放心,我不會一直是貴妃。”
    崔衍只當她有問鼎後位之心,點頭道︰“需要家里幫忙盡管開口,我必鼎力相助。”
    “我才不會跟你客氣呢。”崔晚晚起身端起茶托,“我去看看他們下得如何了。”
    黑白交戰廝殺正烈,兩人落子速度都變慢。
    “怎麼還沒下完?”
    一如多年以前,她托茶而來,還是那副明眸善睞的模樣。
    放下茶盞,她見拓跋泰手執黑子凝目沉思,不禁替他著急。她看了看棋盤,自覺尋到一處好位置,于是徑自取了一枚黑子,飛快落下。
    “這里。”她還得意洋洋地沖拓跋泰笑,“我幫你下。”
    陸湛定楮一瞧,那是他故意設下的誘敵圈套,拓跋泰自然看出來了,所以有意避開。哪知崔晚晚一來就幫他“自投羅網。”


新書推薦: 弄壞那個特招生(NPH) 姐姐不說話[骨科] 離婚前變成了一只貓(1V1) D級向導也要被強制愛嗎(哨向 np) 鎮淵 提線木偶【NPH】 要命!穿書後,殿下天天被撩哭 透骨香(1v2) 金枝染垢(強制偽骨科nph) 菀菀,別想逃離我的劇本(1v2,強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