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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啊雨

    江北一连热了好多天,整座城都在发高烧。今日终于烧退,乌云遮过日头,天空变作一张蒙尘的白纸,展在众多楼顶之上。
    距离开拍仅剩一个下午了,从剧本围读结束后,裴轻舟一直都在做改变。
    她剪短发,为了更贴近角色外形;她再度去艺安工作室,为了提升台词能力;她把剧本来回研读数十遍,为了更能理解人物……她不想辜负陈暮江做的一切,更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正常生活的机会。
    某天,她数了数写给陈暮江的欠条,一度觉得这辈子怕是都还不上了,更何况她还在百汇巷散落了一部分。可陈暮江却告诉她,她会还上的。
    她问,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笔巨额债务。陈暮江说,等到上映那天,等到所有人都认识她的那天,她一定能还得起。
    钱不难还,难还的是其它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陈暮江太好了,好到裴轻舟错以为疾苦的人间便是天堂。她都快忘了她来江北才两年,也快忘了她是从何处来。那一次梦魇,让她过往的碎片重现,不过还好,只是梦而已。
    雨是在傍晚时分落下的。闷重的空气像百旬老人重病时呼出的气体,闻不到新鲜,一切都沉沉的。干燥的马路迎来无数生命的降落,雨点争相画出最大的同心圆,献出一切,却也没能换来高温的消散。
    裴轻舟站在一家书店的房檐下避雨。
    她目睹雨里的一切。
    雨珠从不见底的灰色天空落下来,遇到伞面,轻轻一弹,或直接落地,或顺着伞骨落到地上,如五马分尸般裂成更小的雨点。
    她听着周遭的一切。
    “怎么又下雨了。”一个男人撑伞而过,轻飘飘的一句抱怨跟在他踩湿的双脚上。
    “下雨了,这怎么回家啊?”一个抱书的女孩从书店推门出来,又推门进去。
    车轮淌过雨珠们的尸体,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是对它们的挽歌。而她笔直地站在房檐下,微微垂头,像是为它们默哀。
    她所见到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人喜欢雨。她朝雨里伸出手,一滴雨珠尸骨完好地落在她掌心,握起手感觉滑滑的。
    雨掉落的生命就这般被握在手心,她有些同情雨了,搭上一切,却换不来人们的喜欢。
    雨是会生气的吧?比如它下得小的时候,比如现在渐渐转小的时候。
    裴轻舟将衬衣展了展,左右张望下雨势,抬步走进雨里,绵密的黑发接住雨,柔软的衣服吸纳雨,白皙的皮肤成为雨的向往。
    她喜欢雨。非常喜欢。喜欢到可以让雨落满身。
    踩着水花,经过挤满人的公交站牌,裴轻舟去往有雨的地方。
    陈暮江撑伞出来找她,在一个公交站牌前看到穿着条纹衬衫的裴轻舟正在雨里走,跑了过去。
    头顶不再能感受到雨滴,余光中出现眼熟的外衫,裴轻舟停下侧头看陈暮江。
    “你喜欢雨吗?”
    “不喜欢。”陈暮江对这个问得没头没脑的问题,答得很快。她确实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她对雨没有一丝好感。
    9岁的她总爱等爸妈回家吃饭,总爱在偌大的屋子里等待。
    不下雨的日子里,她一定能等到爸爸妈妈。
    下雨的日子里,她从来没等到过。
    “暮暮,今天下雨了,妈妈就不回家了啊。”
    “暮暮,今天下雨了,爸爸回不去了。”
    “暮暮,今天雨太大了,妈妈就不陪你练琴了。”
    “暮暮,今天雨太大了,爸爸回家的飞机延迟了。”
    雨好像成了大人们的借口,她爸妈不回家的借口。陈暮江讨厌这个不堪探究的借口。
    雨缓慢停下,陈暮江的回忆渐渐散去。
    “我很喜欢。”
    说完,裴轻舟不等陈暮江便往雨里走。
    陈暮江拉住她:“会感冒的,明天我们就要去平芜了。”
    裴轻舟反手拿过陈暮江手里的伞,拉住她往雨里跑,大声喊:“江舟号准备启航啦——!”
    江舟。江舟确实要启航了。
    雨里的陈暮江与裴轻舟,一个似江海风平浪静,一个似小舟任意驰骋。
    撑伞的人看她们像傻子,摆摊的人看她们是疼惜,年长的人看她们是感叹,年小的人看她们是羡慕……无论怎样的目光,都被她们抛在脚下,狠狠踩出水花。
    陈暮江意外地没拒绝,跟着她在雨里跑,手被裴轻舟握的很紧,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裴轻舟的手这么有力量。她被着来自裴轻舟的吸引牵着走,她无法拒绝的吸引。
    雨吻上她们,将她们从炎热的空气中剥离,渗入她们的发丝,直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真的这么喜欢雨吗?陈暮江裤脚湿了,湿哒哒的一切让她生理上很难受。
    在雨势将变大时,陈暮江制止了裴轻舟,她不想真的感冒,也不想拍摄跟着延期。
    “回去吧,要下大了。”陈暮江重新撑开伞。
    裴轻舟头发在滴水,新剪的短发很衬精致的五官,雨也添上了浓重的一笔,眼里的水慢慢生出雾气,陈暮江看到了藏在里面的朝阳,是她从来没有没有过的朝阳。
    “陈暮江,你真的很不爱笑哎。”
    裴轻舟沾满雨的嘴角往两边划,陈暮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对她笑,是雨?还是裴轻舟?
    她希望是裴轻舟。
    “为什么你会有空间恐惧症?”陈暮江问。
    目光如炬,雨如燃油,一道火窜进裴轻舟眼眸,烧灭她的朝阳。
    陈暮江很少过问她的事,好像从来不在乎她有过怎样的前半生。不问她为什么在酒吧当DJ,不问她为什么唱歌还不错,不问她打碟是谁教的……
    想不想说,和问不问是两回事。
    裴轻舟是不想说过去,但陈暮江从来不问,更让她确信她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其它。
    陈暮江要的是一个合适的女主,所以不在乎她有怎样的过去。而她要的是一个生活的机会,所以不在乎会被怎样利用。
    现在,陈暮江却突然这么问她,让她有些茫然了。
    “没什么,小时候就有了。”裴轻舟主动拿过伞,不想再多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等会儿。”陈暮江脱了外衫,给裴轻舟罩上,很小声地说,“有点透。”
    是挺透的。从后面看,可以看到少女骨骼挺立的背,还有颜色模糊的内衣轮廓。
    陈暮江看了多久呢?大概是从她追裴轻舟的那一刻,她就开始了她一路的窥视,一如她在桥尾掉头的追逐。
    站到裴轻舟身旁后,陈暮江便又注意起掉进她胸前的雨上,看雨还是看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裴轻舟拉着声,微微踮脚,仰看陈暮江,变作一朵妖娆的花问她:“你一直在看我?”
    陈暮江不说的话,裴轻舟大概不会注意到衣服有些透。毕竟,这是她所有衣服里最最最保守的一件。
    陈暮江怔住,眼睛又飘到雨里,沉默如白云,她很想不声不响地飘走,承认自己的欲望对她来说有些难。
    雨在伞上响,两人在伞下沉默。
    衣服看不下去这样赤裸的交锋,适时滑落,让陈暮江主动搭上身旁人的肩,扶稳衣服。
    “没有。只是刚刚看见了。”陈暮江收回手后说。
    好嘴硬的女人。
    裴轻舟笑笑。她问陈暮江自己台词有没有好点的时候,陈暮江也会说没有,但易成告诉她,她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就连从来挑她刺儿的安青,在听完后也没有再说一句不好。
    陈暮江的没有,是有多违心,她知道的。
    “没有就没有吧,脸红什么?”裴轻舟调侃她。
    “伞给我。”
    “干嘛?”
    “你继续淋雨吧——  ”陈暮江一步迈出,留下裴轻舟一人在雨里。
    “陈暮江!你不是说怕我感冒吗?!”裴轻舟对着陈暮江的背影大喊。
    撑伞阿姨:傻不傻,还不赶紧追上去。
    摆摊大爷:这是吵架呢?
    银发奶奶:现在这小年轻啊…
    背包女生:姐,你长大了可不能这么对我,有伞咱俩要一起撑。
    陈暮江停在长凳旁,朝裴轻舟数了五个数,等人回到伞下后,一同起步离开。
    -
    到家后。
    陈暮江收拾起行李箱,有用的、没用的全带了,合上箱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去了平芜后她和裴轻舟就该住两间房了。当然,现在也是两间房,但这是一个房檐下,她走两步就能到裴轻舟屋子,甚至敲敲墙那边就能听到。
    住酒店的话,谁知道会隔几层楼、几间房,要走多少步才能到裴轻舟房门口。
    “陈暮江,你带了多少东西啊?”
    裴轻舟洗完澡出来看到陈暮江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个32寸超大行李箱,她眼都瞪大了,她们是出去几个月,不是搬家吧……?
    “没带多少啊,就一般多。”
    陈暮江起身,把行李箱推到一边,看到裴轻舟又不吹头发,转身拿了吹风机过来。
    “……”裴轻舟甚是无语,最大号的行李箱叫一般多,摇头啧声起来。
    短发很好干,所以裴轻舟没吹头发,但又看到陈暮江特意拿过来,便接了过来。
    裴轻舟刚剪短发,有点不太适应,吹个头发像拿吹风机当枪自戕,陈暮江看着实在是别扭,就主动拿了吹风机帮她吹。
    “坐沙发上。”
    “谢谢。”
    等人坐好后,陈暮江换了茶几上的插座,脸正对着裴轻舟。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吹起来很方便,裴轻舟本来低着头,但闻到陈暮江身上的味道后,悄摸抬起了头。
    然后看到了……陈暮江的胸。
    陈暮江胸有多大?裴轻舟第一次想这个问题,看着是没自己大的。
    不过,陈暮江锁骨很显,适合戴项链,但她几乎没见过陈暮江带项链。不,是几乎没见陈暮江带过耳钉、手链、戒指之类的饰品。那刚好等她第一笔工资到账了,要先给陈暮江买个礼物,表达感激之情,顺便问问欠条的钱能不能分期还。
    陈暮江一直专心帮裴轻舟吹头发,完全没注意沙发上人打量。她一开始觉得裴轻舟没必要为了角色特意剪个短发的,淋了一场雨后,她才觉得裴轻舟剪短发还不错,揭开了她深藏在黑发下娇艳的脸。如果再请个顶好的造型师,好好打扮一番,程暃真的不算什么好看。
    流量女星算什么?她的女主一定是实力样貌都绝佳的。
    两个人想着不同的心事,头发在指尖慢慢变干,绕在指尖,陈暮江想到明天要早起,想嘱托裴轻舟一句,低头发现这人在看她……胸口?
    胸口,用词已经很含蓄了。
    裴轻舟感觉头发没有手在动了,便抬头看她。
    对视,有些尴尬的对视。
    陈暮江手凝住了,裴轻舟不知道她怎么了,便问:“吹好了?”
    差不多吹好了。但她停下却不是因为吹好了。
    裴轻舟又是仰视她,微红的唇照在灯光下,像曝光的玫瑰,一张一合都是邀请,弯腰闻花香也好,低头吻花蕊也好,都是欢迎的。
    陈暮江从什么时候感受到这股欲望的呢?是从她在床上抱自己那一刻?还是她们在舞群中错亲的那一瞬?她也不知道。
    欲望疯狂地长,像她写剧本时的灵感,不停地窜出来。她不能再看了,她们在酒店住两间房是对的,越远越好。
    “好了。”陈暮江收了吹风机,什么话也没留,径直进了房间。
    “我又哪儿惹着人了?”裴轻舟坐沙发上,叹声自问道。
    欲望不分谁先惹谁,多半是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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