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嬴駟搖頭︰“兒臣不知!”
    孝公問道︰“商君陳奏,你敢不听否?”
    “兒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員、興兵征伐,你敢不從否?”
    嬴駟不再說話,半晌,搖頭。
    孝公不再問了,緩緩閉上眼去。有頃,重又睜眼,將頭扭向懸在一邊的鳥籠,凝視里面的三只黃鸝。
    嬴駟也望過去,卻是不解其意。
    孝公緩緩閉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黃鳥,止于棘。
    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處,眼角滾出兩行淚水。
    這是《詩》里《秦風》中的一首,嬴駟自幼就熟讀了的,接著吟道︰
    【交交黃鳥,止于桑。
    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
    誰從穆公?子車(zh n)虎。
    維此虎,百夫之御。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聲音越來越慢︰“駟兒,三只小鳥雖好,卻是寡人之物。它們知寡人,寡人也知它們。沒有寡人,你是養不好的。寡人這就走了,既然你養不好,就讓它們隨寡人去吧!”
    嬴駟泣道︰“公父——”
    “駟兒,听說你在養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駟點頭。
    “好好養吧。只有自己養的,你才能知它們,它們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謀大事!”孝公說完,緩緩閉上眼楮。
    夕陽西下,秦宮漸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時分,宮中喪鐘傳出。不一會兒,哀樂齊鳴,悲聲四起。
    翌日辰時,秦國當朝太傅、秦國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讀孝公傳位詔書,秦國太子嬴駟即位,史稱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當日,當殿連下兩道詔書,一道是拜公孫鞅為國父,另一道是宣布恢復公孫賈、杜摯等一十三名舊黨職爵。
    兩道詔書同時下發,列國為之震動。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陳軫得到急報,匆匆走進魏宮,叩見魏惠王,將秦宮驚變詳述一番。
    魏惠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愛卿是說,嬴渠梁他——死了?”
    陳軫輕聲說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報,秦公是前日晚間駕崩的,謚號孝公。太子嬴駟于昨日辰時繼位!”
    “嬴駟?”魏惠王重復一聲,沉思起來,有頃,抬頭說道,“寡人听說此子一向不思進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陳軫應道,“據微臣所知,嬴駟在繼位之前,整日與一幫公子哥兒混在一起,吃喝玩樂,射獵斗雞,很少去干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嬴渠梁一生好強,不想卻生出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上天真也公允!看來,寡人的河西,該從此子手中討回來了!公孫鞅現在如何?”
    “嬴駟繼位之時,當殿拜公孫鞅為國父,將國中諸事,盡托于他!”
    魏惠王略略點頭︰“嗯,此子乳臭未干,此舉也是在所難免!只是——有這公孫鞅在,寡人若圖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駟同時頒下詔書,恢復公孫賈、杜摯等一批舊族職爵,現在秦國是新舊兩黨並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孫鞅一枝獨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麼,沉思良久,抬頭望著陳軫,聲音洪亮,精神抖擻,“秦公駕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國大事,寡人不能沒有表示。寡人國事在身,不能親去,煩請愛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賀新,全個禮數!”
    “微臣遵旨!”
    “老該怎麼送,新該怎麼賀,愛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稟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數!”
    “有數就好,”魏惠王中氣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貴舊黨,秦國朝堂這下子倒是熱鬧了。愛卿啊,這可是一場大戲,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陳軫起身拜道︰“微臣竭盡全力,不負使命!”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靈堂,堂中燭光四射,中間停放的是孝公靈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獨自跪于堂前,陪在身邊的是公子華。
    靈樞一側掛著那只鳥籠,籠中是三只準備陪葬的黃鸝。
    惠文公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鳥籠,口中吟道︰“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著,腦子里卻如一團亂麻。改朝換代,萬事待舉,但何事為大,何事為小,何事為急,何事為緩,他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當是鳥籠里的三只黃鳥。先君只說帶走它們,可它們是誰,如何帶走,先君只字未提。第一只黃鳥他已心中有數,另外兩只呢?難道是車英和景監?若是他們二人,就等于向國人昭示變法不對,從根本上動搖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說,這兩個人配稱黃鳥嗎?一個是上大夫,一個是國尉,二人在級別上不過是商君屬下,沒有商君,也就沒有他們。如果不是他們,另外二鳥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視鳥籠,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腦海里靈光一現,眼前豁然開朗,轉身叫道︰“小華!”
    公子華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籌辦得如何?”
    “回稟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籌備,已有小雕三十六只!”
    “全撒出去,習練翅膀的機緣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頓一頓︰“知道撒往哪兒嗎?”
    公子華點頭道︰“知道。臣弟吩咐過了,要他們日夜監督公孫鞅、車英、景監諸人!”
    惠文公搖頭。
    “君上,還要監看何人?”
    “太師他們!”
    公子華驚道︰“太師?”
    “還有,”惠文公語氣冷悛,“小雕的數量也少了些。趕明兒你從宮廷侍衛里篩選一批,待有閑暇時,從三軍里再選一批,養他三五百只。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間選一批色藝俱佳、願意為國獻身的。你要養好他們,將他們訓練成一群耳聰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國庫,需要多少財物,支領多少!”
    “臣弟領旨!”
    公子華走出秦宮,隱入一幢極其隱秘的宅院,對一群黑衣人布置一番。不一會兒,眾黑衣人分成幾組,各自散去。
    兩個黑衣人左轉右拐,不一會兒,就已潛至太師府前,看到門外停了許多車子,院中燈火輝煌,人來人往。二人略一點頭,嗖嗖兩聲竄上房頂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後一進院子,在陰暗處停下。正在此時,二人看到前面過來一盞燈籠,一個家奴照路,一個老人跟在後面,顫巍巍地走向最後一進院子。
    二人定楮一看,正是老太師甘龍。
    甘龍緩緩移近一處密室,早有人打開房門。太師閃進,提燈籠的走進另外一間房子,在那兒守候。
    兩個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頂,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紗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見屋中坐有十幾人,為首的是公孫賈和杜摯。此時,眾人全都起身,彎腰朝甘龍揖禮。甘龍緩緩走至主位,盤腿坐下。眾人見狀,也都紛紛落座。
    杜摯傾身稟道︰“老太師,方才我等商議過了,事不宜遲,應趁大喪之際,除掉奸賊!”
    “是要除掉!”甘龍點頭道,“可軍政大權皆在此人手中,你們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計,或可除去此賊!”
    甘龍的目光緩緩移向杜摯。
    “近些日來,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數十人,個個武功高強,只要太師一聲令下,屬下保管此賊人頭落地!”
    甘龍連連搖頭︰“公孫鞅身邊衛士三千,高手如雲,大良造府更是防護嚴密,你們如何刺殺?”
    杜摯陰陰一笑︰“太師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如今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若想殺他,何愁尋不到機會!”
    甘龍又是一番搖頭︰“誰在明處,誰在暗處,不是由你們幾個空口說的。公孫鞅處事極是精明,對我等必是早有戒備,說不定牆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輕舉妄動,稍有不慎,非但刺殺不成,反倒壞去大事!”
    見老太師如此堅持,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才是。
    甘龍輕嘆一聲,緩緩說道︰“唉,你們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殺,就不能想想別的法子?”
    公孫賈眉頭一動︰“老太師是否已有妙計?”
    “諸位,”甘龍掃視眾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孫鞅能有今日,憑的不過是先君一人。我們欲除此人,自然也須借助君上之力!”
    眾人目不轉楮地望著甘龍。
    杜摯遲疑一下,抬頭說道︰“自即位以來,君上非但對公孫鞅不加責難,反而將他拜為國父,處處優柔寡斷,事事請教奸賊。請問太師,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龍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見,才是真章!不瞞諸位,今日老朽奉旨進宮為先君守靈,陡然看到先君靈前掛著一只鳥籠,里面是三只活蹦亂跳的黃鸝!”
    杜摯插道︰“三只小鳥有何稀奇?”
    “噓!”公孫賈擺手止住他,“听太師說!”
    甘龍接道︰“老朽一時興起,打听左右,內臣告訴老朽,三只小鳥是先君所愛之物,君上欲使它們陪送先君!諸位大人,你們可知其中深意?”
    公孫賈脫口吟道︰“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1瞬哉嚀歟 呶伊既耍∪緲墑曩猓 稅倨瀋懟  br />     見公孫賈仍要吟下去,杜摯打斷他道︰“這不是《黃鳥》嗎,有什麼好吟的?秦國上下,人人都能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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