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微臣就此請教孟子,”惠施點頭道,“孟子解釋說,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諸侯;得諸侯者,可做卿大夫。國不以民為本,就不能得民。國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豎起拇指,迭聲叫道,“老夫子說得好哇!”
    眼見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結為一體,龐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軍備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數百里沃野一夜之間盡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萬?陛下,處戰亂之世,無兵則無國,無國何以有民?”
    龐涓一席話,竟使魏惠王無言以對,顧左右道︰“這——”
    龐涓向孫臏連遞眼色,希望孫臏能順著他的語意說下去,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端坐依舊,一語不發。龐涓大急,以肘頂他,小聲催道︰“孫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急將目光轉向孫臏︰“對了,孫愛卿,你還沒說話呢!”
    “回稟陛下,”孫臏抱拳道,“據臏所察,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役民過頻。流民所去之處,多為秦地。秦公特別頒布法規,凡魏流民至秦,所墾之田全部歸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稅。逾越此期,丁四抽一,獲十抽一。臏又察知,此法是秦公專門針對魏國流民而立的。”
    孫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魏惠王掏出絲絹,擦把冷汗︰“嬴駟這是釜底抽薪吶!”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孫子所言,句句是實。前幾年,流民多在西河以東、安邑以西諸郡,如今連酸棗、鄴城、上黨邊民也都扶老攜幼,不遠千里赴秦,長此以往,後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睜雙眼,似是在趁熱打鐵,“知魏者莫過于公孫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計必為公孫衍所出。陛下若無應對,三年之後,流失的恐怕不只邊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變,連連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孫臏。孫臏正欲再說,龐涓連連咳嗽數聲,孫臏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孫愛卿,說下去呀!”
    孫臏看一眼龐涓,緩緩說道︰“陛下,秦人欲爭中原,必與魏戰。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舉東圖,我一無可戰之兵,二無可役之民,三無儲備之粟——”打住不說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臉上血色早無,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孫臏︰“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以為,”孫臏微微點頭,“陛下可以雙管齊下,一手促軍備,一手促農桑。”
    眾人皆是目視孫臏。即使龐涓,也不知孫臏這葫蘆里所裝何物,大睜兩眼望著他。
    魏惠王似乎沒听明白,身子前傾,小聲問道︰“請愛卿詳解!”
    “微臣是說,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與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進軍備。”
    “唉,孫愛卿啊,”魏惠王眉頭微皺,身子後仰,長嘆一聲,“寡人為難之處,正在這里!若是與民休息,便無賦稅。若無賦稅,便無兵餉。若無兵餉,何以促進軍備?這是兩難之事,寡人實難並舉!”
    “陛下若想並舉,倒是不難。”
    “哦,”魏惠王趨身湊近,“愛卿有何良謀?”
    孫臏侃侃說道︰“農活有忙有閑。陛下可將待役之民以鄉、里為制整編成伍,農閑時就近集結軍訓,農忙時各自回家耕種,軍備、農桑兩不耽誤。如此家國兼顧,民必喜。民喜,戰必勇。至于邊陲常備之兵,也可在軍備閑暇之時拓荒耕種,耕種所得,可補軍需。三軍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擾民。民若無擾,不出十年,國必富!”
    如此兩難之事,孫臏輕輕幾語,竟然全都得到解決。眾人一時尚未反應過來,孫臏話音落下許久,殿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過神來,擊案叫道︰“愛卿之策,妙哉!妙哉!”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贊。魏惠王抬頭望向龐涓和朱威︰“龐愛卿、朱愛卿,你們回府之後,就依孫愛卿所言,各擬實施要略,奏報寡人!”
    龐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兒)臣領旨!”
    魏惠王擺手道︰“退朝!”見眾臣退至門口,似又想起什麼,“惠愛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來,惠王招呼他們坐下,呵呵笑道︰“惠愛卿,申兒,你們說說,孫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應道︰“回稟陛下,孫臏當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幾聲,點頭贊道︰“嗯,確是大才。前日觀之,寡人不以為然。今日觀之,孫愛卿之才當在龐愛卿之上!寡人留你們下來,是想問問你們,依孫愛卿之才,寡人該當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兒臣以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孫子為監軍。”
    魏惠王轉向惠施︰“申兒說拜他監軍,愛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當!”
    “好!”魏惠王當即決斷,“就封孫子為監軍,愛卿擬旨去吧!”
    惠施答應一聲,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擬旨。
    看他走遠,魏惠王轉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龍臥虎啊!申兒,此去鬼谷,別的可曾看到什麼?”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聲應道︰“鬼谷先生另有三個弟子,一個名喚張儀,一個名喚甦秦,還有一個姑娘,名喚玉蟬兒。另有童子一名,模樣甚是精靈!”
    魏惠王急問︰“張儀、甦秦二人,也都是習兵學的?”
    太子申搖頭道︰“兒臣不知。就兒臣所知,他們個個不俗,拋開張儀、甦秦不說,單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兒終生難忘!”
    “哦?”魏惠王大是驚奇,“一個女娃兒家,能有什麼不俗之處?”
    太子申侃侃說道︰“此女當是奇人!就兒臣所知,鬼谷諸子,包括孫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賜千金,所賞珠寶,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兒臣帶回。兒臣言及父王心意,執意不肯,此女竟說,‘回去轉呈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于民,亦當用之于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該用于該用之處,不要隨意拋擲!’”
    魏惠王沉默半晌,點頭嘆道︰“唉,寡人一時糊涂,竟以粗鄙之物褻瀆鬼谷聖地。看來,鬼谷先生,當為天下聖師!”
    接下來幾日,魏惠王連頒幾道詔令,要求三軍將士屯荒種田,舉國不再征役,蒼頭農閑演兵習武,農忙回鄉種地,百姓賦役減免六成,凡願回鄉的邊陲流民,十年之內賦役全免。
    詔令一下,舉國歡騰,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返回。到冬至時,前後不過三個月,東返魏民已過十萬,思鄉欲動者不計其數。
    早有急報傳至咸陽,惠文公閱後大驚,對內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國尉速來宮中!”
    內臣應喏後離去,剛至門口,惠文公又道︰“慢,順帶捎上那個姓陳的上卿!”
    竹遠、公孫衍、樗里疾、司馬錯、陳軫五人急急趕至御書房時,惠文公仍在閱讀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于地,惠文公沒有抬頭,只是伸手略擺一擺,順口說道︰“眾卿免禮!”雙目仍舊盯牢奏報。
    五人互望一眼,公孫衍略一遲疑,帶頭起身,緩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著奏報,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臣听︰“這些魏民竟置長勢良好的冬麥于不顧,扶老攜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萬,”抬起頭來,掃視眾臣一眼,聲音略略提高,“諸位愛卿,你們可都看見了?”
    諸臣紛紛點頭。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著幾案,“大家兩年來的努力,就會毀于一旦!諸位愛卿,你們可有良策?”
    司馬錯奏道︰“啟稟君上,以微臣之見,干脆封鎖河水,關閉所有關卡,看那魏民如何東返?”
    惠文公沒有理他,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公孫衍。
    公孫衍拱手奏道︰“微臣以為不可!”
    惠文公問道︰“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無益,反而有禍。再說,多年以來,列國邊民如同士子一樣,均是自主流動,今日我若閉關硬留,縱使留住魏國流民,也無異于自斷後路,自今以後,列國流民誰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點頭道︰“愛卿所言甚是,說下去!”
    “以微臣之見,眼下流民東返,不為急患。”
    惠文公急問︰“何為急患?”
    “急患在于魏國政治。據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軍屯田,減稅六成,獎勵流民返鄉,免除流民十年賦役。常備武卒屯田自給,士氣陡增,戰力有增無減。各地蒼頭耕戰兩顧,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嘆道,“愛卿所言,正是寡人憂患之處。寡人真不明白,同一個魏,先君在時事事糊涂,簡直就像一個昏君,輪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要趕上一代明君了!”
    司馬錯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龐涓這廝!”
    “嗯,”惠文公點頭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詣,只在謀魏,誰知這半路上殺出一個龐涓,實讓寡人措手不及!”
    樗里疾接道︰“天下盛傳龐涓夢中得授兵學秘笈《吳子兵法》,深得吳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觀今日情勢,傳聞或為真實!”
    惠文公的眉頭擰得更緊︰“秦人甚懼吳起,無論此事是否屬實,都將影響三軍士氣。看來,龐涓不除,秦無寧日!”
    陳軫嘴角微動,鼻孔里哼出一聲,面現不屑之色。
    惠文公靈光一閃,迅速轉向陳軫,目光里充滿征詢︰“陳愛卿?”
    陳軫拱手道︰“回君上的話,微臣以為,魏國大治與龐涓無關。”
    “哦?”惠文公兩眼圓睜,“請愛卿詳言!”
    “據微臣探知,龐涓夢受吳起兵學一事純屬謠傳。”
    惠文公急問︰“愛卿何以知之?”
    “龐涓曾于數年前入雲夢山,跟隨鬼谷子修習三年兵學。”
    “鬼谷子?”惠文公一驚,目光迅速轉向竹遠,“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遠正自閉目靜坐,吃此一問,不自覺地“哦”出一聲,緩緩抬起頭來,微微點頭。
    惠文公急道︰“先生請詳言之!”
    竹遠睜開眼楮︰“鬼谷先生是修長師伯。在山中時,修長屢听家師提及師伯,說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徹地。不過,據家師所講,師伯向不授徒,今日為何收留龐涓授藝,修長也是不知。”
    陳軫接道︰“跟隨鬼谷子修習的不僅有龐涓,還有孫賓、張儀諸人。據微臣所察,龐涓與其師兄孫賓同習兵學,龐涓所學,不過是鬼谷子的一點皮毛,孫賓之才,更在龐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陳愛卿可速去鬼谷,為寡人聘之!”
    陳軫搖頭道︰“回稟君上,眼下去聘,已是遲了!”
    “哦?”惠文公驚道,“難道此人——”
    陳軫接過話頭︰“據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國,被魏王聘為監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賦、屯田之謀,當是出自孫賓。”
    惠文公眉頭緊鎖,緩緩地站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許久,方才回至座位,眉頭略有舒展,掃視眾人一眼︰“陳愛卿所言,倒是新鮮。關于如何應對,請諸位詳加斟酌,他日復議。”
    眾人應聲喏,各自告退。
    陳軫正欲出門,惠文公叫住他︰“陳愛卿留步!”
    陳軫回來,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愛卿不必多禮了。听聞愛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請教,恨無閑暇。前幾日義渠君進貢幾位歌姬,說是歌聲繞梁,如夜鶯一般。愛卿若有雅興,可陪寡人一同賞玩。”
    陳軫心知肚明,退後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謝君上厚愛!”
    惠文公呵呵又笑幾聲,攜陳軫之手徑去樂坊,在一個大廳里分主僕坐下。惠文公擊掌,鐘鼓管弦齊鳴,後場轉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領舞的少女皮膚細白,頭發金黃,美目生盼,朱唇輕啟,聲音果如夜鶯鳴囀。
    惠文公笑道︰“陳愛卿,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陳軫亦回應一笑,贊道︰“回君上的話,義渠歌舞,音聲悅耳,姿態賞心,可謂是美妙絕倫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愛卿可有評點?”
    陳軫又是一笑︰“要叫微臣來說,六姬個個絕美,尤其是那領舞女子,婀娜多姿,顧盼生情,一舉一止,楚楚動人,堪稱絕代佳麗!”
    惠文公笑道︰“愛卿果然識美!此女旬日之前來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見她。據說此女來自西方異域,義渠君得之,視為奇珍,特意進獻寡人!”
    陳軫拱手道︰“天下尤物,自當侍奉英主,微臣恭賀君上了!”
    惠文公擺手讓眾女退下,轉對陳軫笑道︰“听愛卿說話,果是愜意!”起身走至廳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關于這個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愛卿討教!”
    陳軫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陳軫走出宮門,踏上軺車,一路悶悶地往回趕去。軺車轔轔而行,陳軫微閉雙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陳軫也已猜出所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強自忍住,只字不露,還耍閑情,拉他去看這場歌舞,難道這場歌舞有何深意?
    陳軫思想多時,仍是一頭霧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話不說,當日封他上卿,賜他宅院,賞他金帛、僕從,種種“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覺受之有愧,本想進獻制魏良策,可此公自從封他上卿之後,既未召他覲見,也未向他“垂詢”任何國事。身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場往往可悲。再說,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數鳥,于短短數月之間一連誅殺商鞅、甘龍諸人,使前朝權臣土崩瓦解,陳軫的後脊骨都是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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