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孫臏淚出,不無沉重地點頭。
    想到“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之句,魏惠王長吸一口冷氣,又頓半晌,方才干笑一聲︰“孫愛卿,這些事情,都成過去了。愛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陽一趟,將先考靈位移回鄄城,也好讓他魂歸故里。”
    孫臏跪地泣拜︰“微臣謝陛下隆恩!”
    “愛卿請起,”魏惠王的臉上浮出一笑,“天色已遲,愛卿且先回去,寡人擇日另召愛卿懇談!”
    孫臏再拜︰“微臣告退。”
    看到孫臏退出門外,魏惠王又怔一時,從幾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復驗看,臉色漸趨陰沉。
    在王宮附近的列國驛館門前,身著華服的公子華跳下軺車,大步走進秦館。樗里疾起身迎上一步,急問︰“有動靜沒?”
    公子華搖頭︰“眼下孫、龐關系融洽,幾日前尚在一起對弈。昨日魏王約見惠相國,說是要他為孫臏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孫臏府,之後魏王又召見他,看那樣子,想必是這門親事定了。”
    樗里疾皺眉道︰“君上說,孫、龐近日必有一爭,為何不見動靜?難道——”
    “依在下之見,”公子華建議,“我們不妨直接求見孫臏。”
    “這樣也好。”樗里疾點頭,“我們要為龐涓創造一點口實!”
    翌日晨起,公子華算好朝會散朝時間,驅車直往孫臏府上,遞上名帖。孫臏迎出,望著公子華抱拳道︰“公子此來,有何見教?”
    公子華抱拳還禮道︰“在下義兄甚愛對弈,聞將軍棋藝高超,甚想與將軍手談,特設棋局,請在下持帖相請,還望將軍不吝賜教!”
    孫臏將公子華上下打量幾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請問木先生人在何處?”
    “前街望春樓。”
    孫臏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頃,點頭道︰“好吧,既然木先生如此盛情,在下只好從命了!”
    孫臏回府脫掉朝服,換一身尋常服飾穿上,登上公子華的軺車,徑至前街望春樓,隨公子華登上二樓一間雅室。
    剛至門口,一身棋士服的樗里疾已起身迎住,長揖至地︰“木雨虧見過孫將軍!”
    孫臏回揖道︰“孫臏見過木先生!”
    “孫將軍,請!”
    “木先生,請!”
    二人走進雅室,一刻鐘過後,里面傳出擺棋落子的聲音。
    這日晚上,武安君府中,一直尾隨孫臏的龐蔥走進龐涓書房,將望春樓里發生之事小聲稟過。龐涓凝眉沉思有頃,抬頭望向龐蔥︰“你敢肯定那個木先生就是秦使樗里疾?”
    龐蔥鄭重點頭︰“我問過掌櫃了,掌櫃說,那間雅室是一個姓木的包了,說是叫什麼木雨虧。還有去請孫臏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過,是秦國副使公子華。”
    龐涓起身,在廳中連踱幾個來回,輕嘆一聲,轉對龐蔥道︰“今日看來,孫兄謀逆之事當是真的。唉,孫兄也是,陛下待他不薄,我這個當師弟的對他也是仁至義盡,可他——偏是記恨家仇,定要朝這條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蔥弟,依你之見,下一步大哥該怎麼走?”
    龐蔥略一思忖︰“大哥當去稟報陛下,由陛下定奪。”
    龐涓又想一時,點頭︰“就依蔥弟!備車!”
    龐蔥備好車馬,龐涓跳上去,直驅魏宮。雖是人定時分,魏惠王仍未休息,坐在御書房里批閱奏章。宮中甚靜,候立于側的毗人遠遠听到腳步聲,急忙走出,見是龐涓,回身稟過魏王,引他覲見。
    龐涓拜畢,魏惠王指指旁邊的席位,見龐涓坐下,面色陰沉,輕聲問道︰“賢婿這麼晚來,是有大事了?”
    “回稟父王,”龐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孫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數,緩緩說道︰“說吧!”
    “眼下看來,孫臏真是有鬼。近幾日來,兒臣明察暗訪,發現孫臏不僅與齊人勾結,還與秦人暗有接觸。”
    “哦?”魏惠王驚道,“他與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龐涓點頭,“今日後晌,一輛神秘馬車將他載至望春樓,孫臏跟隨來人走進一個雅間,與一位姓木的先生密談三個時辰,黃昏時分方才走出。臨出門之際,木先生說,‘孫將軍棋高一籌,在下佩服。’孫臏應道,‘木先生承讓。’木先生又說,‘孫將軍每走一手,都是妙著。’孫臏應道,‘孫臏慚愧。’”
    “嗯,”魏惠王捋須道,“他們是在對弈。”
    “的確是在對弈,”龐涓應道,“關鍵是與何人對弈。兒臣查明,那個所謂的木先生,不是別人,正是秦國上大夫樗里疾。此人化名木雨虧,正是樗字。還有那個前去接他的人,兒臣也查明了,是秦國副使公子華。”
    魏惠王大驚,沉思半晌,方才說道︰“這個樗里疾,真還是無事不登門哪!兩年前此人來過大梁,說的也是睦鄰。結果鄰未謀成,公孫衍卻被他謀到秦國,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來睦鄰,難道——”打住話頭,陷入沉思。
    “父王聖明!”龐涓接道,“兒臣思慮多時了,若是孫臏果有二心,兒臣一定與他割袍斷義!”
    “唉,”魏惠王輕嘆一聲,“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賢婿賜予寡人,寡人卻不滿足,仍然貪戀孫臏才學。看來,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貪求。秦得一商鞅,國即大治。寡人已得賢婿,復何求哉?”
    龐涓起身叩在地上,涕泣道︰“父王如此知涓兒,涓兒縱死萬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時,抬眼問道︰“依賢婿之見,寡人該當如何處置孫臏?”
    “回稟父王,”龐涓早有準備,“若是孫臏心懷二志,父王當應盡早決斷。遲誤越久,危害越大。兒臣以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歸山。就涓所知,孫臏如果叛國,斷不會奔秦,只會走齊。孫臏才學,當在兒臣之下。齊有孫臏,必報黃池之仇。兒臣倒也不懼孫臏,但要勝他,卻也並無十分把握。”
    魏惠王臉色漸漸陰沉︰“嗯,寡人已知如何處置。明日大朝,賢婿且請回避!”
    龐涓叩道︰“父王所慮甚是周全,涓兒只在府中稱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龐涓之外,文武百官皆立于朝堂之上。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朗聲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司農、司馬、御史等幾個朝臣各自稟事,魏惠王逐一回過。因龐涓沒來,眼下朝廷里最為緊要的冬訓大事,竟是無人稟報。
    看到眾臣奏畢,朱威跨前一步︰“啟稟陛下,秦使樗里疾請求開通關貿,通商互利,微臣已經擬出具體綱要,請陛下御批!”將奏本雙手呈上。
    毗人走過來接過,呈予魏惠王。魏惠王看也不看,將之猛地擲于幾上,冷笑一聲︰“什麼開通關貿?既來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改姓換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發怒,眾臣皆是一驚,面面相覷。
    魏惠王轉過頭來,目光射向孫臏︰“孫愛卿!”
    孫臏出列,應道︰“微臣在!”
    “寡人問你,昨日後晌,你何處去了?”
    孫臏略怔一下,緩緩說道︰“回稟陛下,微臣前往望春樓去了。”
    “嗯,”魏惠王夸張地點頭,“所言不錯。不過,愛卿一向潔身自好,為何突然前往望春樓那樣的地方去呢?”
    “這——”孫臏略怔一下,“微臣受人所請,與人對弈。”
    魏惠王再次點頭︰“請問愛卿與何人對弈?”
    “木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聲冷笑,“此人可叫木雨虧?”
    孫臏大是驚愕,點頭應道︰“是叫木雨虧,陛下如何知道?”
    “寡人不僅知道他叫木雨虧,且還知道他的另一個名字!孫愛卿,你難道不知嗎?”
    孫臏一下子蒙了,不知所措地望著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緩緩說道,“你既然裝作不知,寡人這就告訴你。這個名叫木雨虧的人,就是方才朱愛卿奏報的那個欲來開通關貿的秦國使臣樗里疾!樗者,木雨虧也!”
    滿朝文武皆吃一驚。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變了臉色,面面相覷,太子申更是額上汗出,拂袖拭之。
    “孫先生,”魏惠王改了稱呼,聲音發寒,“你能告訴寡人,你與木先生是如何弈棋的嗎?”
    孫臏埋下頭去。此時,無論說什麼都是無用。
    “孫先生,”魏惠王聲色俱厲,“寡人知你有才,對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將仇報,心懷二志,圖謀不軌,是何道理?”
    “陛下——”孫臏叩拜于地,“臏絕無此心!”
    魏惠王從袖中摸出那捆竹簡,“啪”的一聲擲于孫臏面前,冷笑一聲︰“哼,既無此心,此為何物?”
    孫臏急撿起來,展開讀之,目瞪口呆。
    “此書可是孫先生所寫?”魏惠王不依不饒。
    孫臏似也從懵懂中醒過神來,連連叩首︰“是……是微臣所寫,可……可……不是這樣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聲冷笑,“好一個孫臏,你貌似忠厚,內中狡詐,面對如此鐵證,竟然還能抵賴!來人,將此逆賊拿下!”
    早有侍衛沖入,一把拿住孫臏。
    魏惠王轉對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應道︰“微臣在!”
    “即刻查抄逆賊孫臏府門,搜尋證物!”
    “微臣遵旨!”
    “將逆賊押入死牢,等候發落!”
    眾侍衛押住孫臏,推向殿外。
    孫臏走至門口,扭頭大叫︰“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聲︰“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許是事發陡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門,惠施、太子申、朱威及眾朝臣仍如豎槍一般呆立殿中,竟是沒有一人退朝。
    最先晃過神來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頃,緩緩走至孫臏叩拜之處,從地上揀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證,細審幾眼,納入袖中。
    退朝之後,白虎回至府中,點過數十名捕卒馳至監軍府。因孫臏既無家室,又無財物,府中一應物什,皆是魏王所賜,因而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畢。一軍尉手持幾片竹簡徑走過來︰“報,府中並無可疑之物,唯有書信一封,或是證物!”
    白虎接過,正是龐涓偽造的栗平書函。
    白虎閱之,眉頭緊皺,問道︰“此書是在何處查到的?”
    “回稟司徒,就在書房的幾案上擺著。”
    “看看去!”
    白虎跟著軍尉走進書房,軍尉指著幾案︰“就在這張幾上!”說著,從白虎手中拿過竹簡,依原樣擺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書信,剛剛走出書房,一騎急馳而來,竟是龐涓。龐涓跳下坐騎,匆匆走進院中,大聲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來,不無驚喜︰“大哥,小弟正要找你!”
    龐涓滿臉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道︰“告訴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搖頭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陛下突然宣布孫將軍謀逆,叫小弟前來查抄!”
    “哦?”龐涓急問,“可查到證據?”
    白虎點點頭,將查到的書信從袖中拿出,遞予龐涓︰“這是小弟剛剛查到的書函,陛下那兒還有一封孫將軍親筆書寫的回函。”
    龐涓細讀一遍,跺腳大叫道︰“這怎麼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風寒,只此一日沒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麼可能呢?”略頓一頓,轉對白虎,“孫兄何在?”
    白虎傷感地說︰“陛下已將孫兄打入死牢!”
    龐涓急道︰“白兄弟,他人不敢說,若說孫兄謀逆,大哥絕對不信!孫兄那麼實誠之人,怎麼可能謀逆呢?”
    “嗯,”白虎點頭應道,“小弟也有疑惑。孫將軍若是存心謀逆,當會將此密函藏于隱蔽之處,不可能明擺在幾案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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