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俄頃,黃夢清寒下臉,冷冰冰地說道︰“可見你的確是騙人的神棍,她們要遭血光之災都沒算出來。”
    “奇怪了,這些人一個都沒問自己的壽命,只算姻緣財運之類的通卜,還是我的不是了?”杜春曉強詞奪理。
    “大小姐,要不要給杜小姐鋪床了?”玉蓮沒心沒肺地進來請示主子。她原是甦巧梅放在外屋的守夜丫鬟,因嫌她手腳粗笨,借雪兒被殺的機會,將她送給黃夢清了。這姑娘生得細細小小的身形,聲音也小如蚊子叫,黃夢清怎麼都使喚不慣她。
    “甭鋪了!今兒老娘我睡外頭院子里去,免得半夜起來謀害了你們大小姐!”杜春曉像是真動了氣,趿著那雙尖頭快要頂破的布鞋便往外走,卻被黃夢清一把拖住。玉蓮嚇得一聲不再追問,徑直轉身逃出去了。
    “春曉,我不是疑你,是疑另外一個人。”
    “誰?”
    黃夢清輕輕在杜春曉耳邊說出了一個名字。
    【5】
    黃慕雲咳得心肝都快扯碎了,他不明白老天爺是怎麼安排他的未來的,難道就這樣讓他死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當然不肯就這樣向疾病低頭,可胸口幾乎爆炸的恐怖正蔓延至整個身體,令他生不如死。他時常幻想自己正在揚帆遠航,咸腥的海風灌滿鼻腔,體毛濃密,臉頰褐紅的水手為他斟上嗆人的伏特加,他喝到半醉半醒,仰面躺在甲板上隨海浪輕搖,幾只寄居蟹悄悄爬過他的指尖。
    “要不要再來?”
    白子楓沙啞低沉的嗓音在耳邊搔癢。黃慕雲不敢睜開眼,怕一切就此粉碎,只能緊閉著眼,想象她玉脂般的耳垂,後脖那一點銷魂的朱砂。
    不能睜開,不能看到!
    他這樣警告自己,繼續貪婪地吮吸那空谷幽蘭般的體香,那是她的味道,系薄荷與玫瑰露混合的芬芳,為了那獨一無二的氣息,他都不能睜眼。
    “要不要再來?”她追問。
    一股濃重的蜜粉味撲面而來,將白子楓的薄荷、玫瑰露化作烏有。他只得惱怒地睜開眼,把咳嗽關在胸腔內,沒好氣地罵道︰“小賤人!打擾爺睡覺!”
    桃枝亦不畏懼,將剛剛吸食過的煙管往紅木榻邊敲了敲,放在腳後跟處,笑道︰“剛看二少爺你在夢里還咳得厲害,可嚇死我了。”
    黃慕雲怔怔看著桃枝薄薄一片貼身肚兜下半露的乳房,不由悲從中來,他計算不出自己還能有多少這樣逍遙的日子,而白子楓始終只能在意淫里單獨為他綻放。人一旦能望見自己的末日,就會變得無畏,只在愛情面前露怯。
    “哎,听說府上最近死了人,可是真事兒?”
    從客人那里打听些小道八卦,是這位風月樓紅牌的唯一喜好,平素只絞盡腦汁哄客人開心,除了賭桌吃酒,便再沒別的愛好,婊子又不好女紅,就只有講這些還圖個樂。
    “你問那麼多干嗎?我回啦!”
    黃慕雲捏了一下桃枝的下巴,將一卷鈔票丟在榻下,便起身穿上鞋走人。他不認為這位被他長包的煙花女有多漂亮,他初次被大哥黃莫如拉進風月樓那天,哆哆嗦嗦都不敢抬頭,只嗅出一陣陣香粉味。吱吱喳喳的浪聲淫語,吵得他頭疼。他不小心將酒杯掉落在地,急俯下身要撿,卻被一女子搶先蹲在那里拾了。他看清相貌,只她低頭時脖頸上一顆赤豆大的朱砂艷光四射,令他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里,一刻都不肯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開。桃枝便是這麼樣誤打誤撞地迷住了黃家二少爺,成為風月樓一樁“美談”。
    事後想想,他也有些後悔,每個月砸那麼多銀子在這樣的三流貨色身上,確是不值的,她除了床上功夫尚可,連句溫柔話都說不圓潤,尤其那一口濃重的鄉音,每每張嘴他都只能忍著脾氣,只當听不見。如今回想起來,都不禁悄悄頓足。這些錢若用來給白子楓裝修一下診所,該有多值!
    當然,他氣悶的還不止這回事。母親房里的丫鬟碧仙慘死,二娘便將服侍他的桂姐撥到母親那兒。桂姐老成細心,是府上最能干的下人,張艷萍特為此去求老爺把她留在他房里,好照顧他的病。孰料鬧了一通死人之後,二娘就找理由調整下人。原本桂姐就好比黃家的一張金牌,在誰手里,就表示誰正受寵,可甦巧梅又不好做得太直接,便一里一里地算計,早晚桂姐還得成她房里的人。
    這些日子以來,黃家人都被老爺明令不準出門,可他還是違背父親的意志。倒不是天生反骨,而是他對這個家庭里某些扭曲事物的不滿均通過種種背叛行為發泄出來了。只是一站在魚塘街口,那些陌生的紛擾便再次向他襲來,這才驚覺自己身邊沒半個朋友,本就無處可去,只好一次次跨過風月樓那胭脂堆砌的門檻。
    回來的時候,已是夜幕低垂,黃慕雲悄悄由後門進入,穿過庭院里一片月季花圃,再往黃夢清屋子右側的假山繞出來。原本他不必走這些遠路,直接從花圃邊的涼亭里過去更近一些,只是那樣就會看見那一塊月桂樹樁子。他永遠記得陰雲籠罩般的墨黑樹冠下露出的兩只腳——碧仙的腳,因是纏過的,腳背高高隆起,像蒸過的饅頭,細短的腳趾上爬滿干涸的血流。
    好不容易繞回自己屋子,黃慕雲甩甩頭,試圖將驚心動魄的記憶驅逐到體外去,卻見桂姐正往瓷爐里點蚊香。
    “你不是撥給我娘了麼?”他詫異之余還有些歡喜,到底還是最中意這老下人,伺候周到。
    “三太太說她那里有吟香就行了,讓我還是回來服侍二少爺。”桂姐笑吟吟地答應。她從前便是慕雲的奶娘,所以一直把他當半個兒子來看。恰恰是這特殊的身份,令二太太不快,這女人是想盡辦法要拆走其他幾房收羅的心腹,以便唯她獨大。
    黃慕雲也沒有多說,只讓桂姐替他解了長衫的扣子,腳也不洗便躺下了。曾幾何時,再熱的天氣他都不出汗,所以連帶著沖涼的次數也少之又少。桂姐知道他累,便絞了塊濕巾給他擦了手腳,剛要將水拿出去倒掉,卻見甦巧梅與兩個男僕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張艷萍神色尷尬地跟在後頭,勾著脖子,都不敢往兒子屋里看一眼。桂姐剎那頭皮發麻,曉得事情不妙,可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說道︰“二太太,三太太,怎麼這麼晚……”
    話音未落,已吃了一掌,是甦巧梅帶來的男僕動的手。桂姐捂著臉,再不敢多講半句。
    “唉……”甦巧梅連嘆氣都是冷冰冰的,更別說眼角那一顆今世都無法消融的寒冰,“桂姐,您也是黃家的老人兒了,怎麼這點規矩都不懂?就算不給我這二太太面子,也總要給老爺,給三太太面子的吧?把你撥到三太太房里頭,難不成還委屈你了?巴巴兒又跑來這里。倘若每個下人都由著自己的性子挑選主子,那到底是誰伺候誰呀?”
    桂姐只跪在那里連連點頭,自然不承望三太太此時能站出來說這件事是她的主意。三太太雖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卻遠不如長相那般出挑,逆來順受系家常便飯。
    “什麼事?”黃慕雲听到動靜,也從里頭跑出來,一看架勢便知道不對,忙說,“二娘,可巧你來了,剛要找你。我娘托桂姐過來傳話,前兒杜管家送來的蜜瓜她愛極了,問我這里有沒有,偏我的也都吃完了,正琢磨著明兒一早給二娘請安的時候順便要一些。”
    一番話硬生生把甦巧梅的囂張氣焰給堵回去了,她見再不好發作,便笑道︰“是這個事兒呀?只要不是三更半夜,不拘什麼時候過來拿就是了。”隨後略轉過身子剮了張艷萍一眼,“看你娘從前也不貪嘴的,怎麼現在就饞起來了,這麼晚還差桂姐來跟兒子討吃的,也不怕讓人笑話!”
    甦巧梅講完便拿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打算離開。桂姐忙將水盆放下,在大腿上抹干水跡便要跟著眾人走出去,孰料本該落幕的鬧劇卻未能如願散場。
    “咱們這兒最後會讓人笑話的,恐怕是另一個人吧!”
    是張艷萍的聲音,刻薄如刀刃,看情形是殺向甦巧梅的。
    “三妹,這話你是沖誰說的?”甦巧梅也察覺到凶意,只得迎戰,面上卻紋絲不動,因已做好對方將自取其辱的準備。
    “說誰誰心里清楚。”
    張艷萍對甦巧梅的挑釁有些突然,氣氛瞬間凍住,大抵只有那兩個男家丁樂意看這樣的好戲,連桂姐的神情都嚴肅起來。
    甦巧梅一把拖住張艷萍的手,兩只長長的玉瓷甲套幾乎要嵌進她胳膊肉里去︰“妹妹,既然話都講到這里了,可不要把另一半給吞了,不如說說清楚,也好讓下人心里亮堂。”
    孰料張艷萍像是下定決心撕破臉了,冷笑道︰“我若說出來了,二奶奶您若還能在下人心里變得亮堂,那可就是千古奇談了。”
    甦巧梅此時面如死灰,大抵是怎麼都想不到平常千依百順的一個人,怎麼竟也會反抗,也不看看她從前是什麼身份!
    “這樣吧,三妹既然心里不痛快,不管是沖著誰的,都還是講出來為妙,咱們都是一家人,沒什麼事不好開口的。這樣,今兒大家也都乏了,慕雲身體不好,該早點歇著,明天咱們一塊兒去老爺那里講,你說可好?”她只得搬出老爺來,欲鎮住張艷萍的情緒。
    半彎殘月的微光罩住張艷萍被惱恨扭曲的面龐,她只穿了一件寬松綢短褂,底下一條裙褲,看起來是剛睡下就被甦巧梅叫起來興師問罪的。
    “不用你這麼好心,現在說就好。如今府上連遭橫禍,姐姐看起來倒是鎮定得很,也不怕那四個冤魂過來找。”
    “娘?”黃慕雲怕母親失控,在旁邊喚了一聲。
    甦巧梅一張臉已繃得刀劈不進,吐出的每個字也仿佛成了塊狀︰“別說話,我倒想听听你娘與冤魂之間有什麼交集,知道她們會來找我。”
    “你還想賴?!”張艷萍終于露出下里巴人的本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住甦巧梅的鼻子罵道,“那你說!雪兒死的那天,你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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