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楚希声在‘松风剑’林石的陪同下,面色凝然的从大堂里走出来。
其实议事大会早在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了,铁旗帮的众多堂主也都星散离去。
楚希声之所以留到现在,是为说服铁氏兄弟,在‘少旗主’一事上再做三思。
他不但不想当什么少旗主,连副旗主一职都想一并推了。
楚希声预计自己在秀水郡,最多还会呆个半年左右。
那时他可将西山堂交给李神山等人帮忙打理,他与楚芸芸则可无牵无挂,前往无相本山专心修行。
他们二人的首要之务还是修行,只有尽快将睚眦图学全,楚希声才能拥有掌握自身命运的能力。
不过这半个时辰下来,楚希非但没有说服铁狂人,反倒被铁家兄弟说服了。
铁狂人认为西山堂现在的规模太大,已经在铁旗帮内部引起众多非议,使得许多帮中的老人为此不安。
更有一些人认为该拆分西山堂,在帮内再提拔几个堂主上来。
这些人当中,确实有一部分是为帮中着想,担心内外失序,轻重倒悬。可也有一部分人,是别有用心。
其中甚至可能有秀水那些世家大族的影子,意图离间铁旗帮上下。
如果放任帮中有关于西山堂的争议不理,势必会影响帮中兄弟的情份,使兄弟们离心离德。
可如果将楚希声立为少旗主,情况就不同了。
少旗主迟早要继承全帮,其麾下势力大一些是无可厚非的。
且他们铁甲门的功法残缺不全,内中有着诸多隐患。
就连进阶四品的秘药,也有一百多年没有做任何调整。
而这方天地的环境与灵气,却时刻都在变化。
尤其四品之后的秘药与‘天道’呼应,更需慎而又慎。
铁狂人已经在全力完善秘药药方,推演后续功法,有着九成五的把握晋升四品,可同时也有五分的可能晋升失败。
届时他轻则重伤肺腑,重则功体全废,铁旗帮也将落入极端凶险的境地。
铁狂人不能不预做准备,为全帮上下找一个可靠的支柱。
铁旗帮不止是他们兄弟的,也是众多兄弟们一起舍命厮杀,浴血奋战打出来的基业。
这也是数千帮众的衣食所系,数万船工苦力的依靠,不能就这么毁了。
铁笑声更是语含不满,质问楚希声还将自己视作铁旗帮一员吗?还讲不讲兄弟义气?
至今以来,铁旗帮为他出了多少力?死伤了多少兄弟?
小楚你托庇于铁旗帮的旗下,还拿了帮中那么多的好处,却一心想着弃铁旗帮而去,嫌铁旗帮的事务麻烦,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松风剑林石则是笑着劝和,劝楚希声不妨先接下少旗主一职。
就当是个权宜之策,以安定帮内上下人心。
如果以后帮中的形势好转,楚希声又实在不想当这铁旗帮之主,那时再辞任不迟。
楚希声无可奈何,只能败退。
“说实话,如果这次旗主大人有什么万一,我们铁旗帮也确实只有少旗主你能支撑住门户了。少旗主你现在修为是差了一点,可你身后靠着无相神宗,西山堂也有两位半妖五品为助力,足以庇护铁旗帮数千帮众,至少不会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今日少旗主在江上重伤隆衡,更是让旗主与副旗主欣喜万分。大伙儿对你的仁义武略本就钦佩,如今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所以今日旗主一提此事,无人不服。”
楚希声听林石说到这里,不由唇角一抽。
西山堂的那两位半妖五品,可未必靠得住。
楚芸芸的实力强达四品,陆乱离的刀法如果爆发到极致,也有五品阶位的战力,不过这二人身份都有问题,见不得光。
楚希声思及此处,又斜睨了等在门外的计钱钱一眼。
他已经在这女人身上用了二十二张‘近墨者黑神通卡’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被染黑到什么程度了?
如果将之彻底染黑了,倒是一个可靠的臂膀。
不过就最近几次试探的结果来看,她对背后的那个势力,还是忠心耿耿。
林石此时又神色一肃:“少旗主,方才旗主吩咐你的事情务必要上心。旗主如今正在改良药方,完善铁甲门的功法,预计这一两个月就会尝试突破。时间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一个月后。
届时我们总舵中的精锐会抽调一空,为旗主护法。秀水城方向与城东码头就只能靠你们西山堂来压制了,这是我铁旗帮的根本,不容有失。所以这段时间,西山堂还是要尽量提升实力,积蓄丹药箭支等等,以备大战。”
“林堂主放心,这次返回西山之后,我定当全力筹备。只要旗主一声令下,我可保证秀水郡军与内城那几家的兵马,一兵一卒都出不了秀水城门。”
楚希声此时语音一顿,神色怪异:“不过就只是如此么?我们西山堂乃铁旗帮第一大堂,可这次除了看住秀水郡城,其它就帮不上忙,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林石哑然失笑:“旗主这么安排,是考虑到现今的西山堂鱼龙混杂,许多人的来历不太清楚,少旗主能够管束住他们,帮忙牵制住内城那些世家的兵力,就已很不错了。少旗主如有余力,不妨再帮忙牵制几个高手。”
楚希声闻得此言,不禁微觉尴尬。
忖道狂叔他竟已识穿自家‘二五堂’的真面目了。
也就难怪这次会议,铁狂人没让他的西山堂参与护法一事。
西山堂的高手是多,可大多都靠不住。
铁家兄弟对他自然是信任无疑,可西山堂的那些部属,就不好说了。
楚希声只能讪讪的一抱拳:“此事我定当尽力而为,只要楚某在一日,城东码头与西山镇都不会有失。”
“好说!”林石也当即回礼:“少旗主的人品武略,铁旗帮内谁不放心?谁不佩服?”
他说到这里,视角余光却看见大堂门后面,铁牛贾大力也准备从里面走出来。
此人看着楚希声的背影,目光显得额外复杂。
林石目光略闪,随后微微一叹。
他往堂内走的时候,特意拍了拍贾大力的臂膀。
这位是铁家兄弟的师侄,又执掌着原本铁旗帮最大的外堂古市集,之前被许多人默认是铁狂人的继承人,而今却被楚希声横插一脚,夺了少旗主的位置,心里难免会有落差。
然则楚希声升任少旗主一职,已是众望所归。
此时不但旗主兄弟要仰赖其力,铁旗帮的诸多帮众也对这位少旗主期待不已,
这更是扫除铁旗帮分裂之患的唯一良策。
贾大力再怎么不甘都无济于事。
希望他能自己想开一点——
楚希声也注意到了铁牛贾大力的身影。
他当即大步走了过去,语声诚挚的抱拳道:“大力哥,不知今夜可有闲暇,我们兄弟叙一叙?”
贾大力却神色恬澹疏离的朝楚希声一拱手:“下次吧,我今夜还要回古市集练功,告辞!”
楚希声当即眉头大皱,他定定看着贾大力的背影,直到贾大力消失于走廊转角。
楚希声随后头疼的揉着额角。
他已猜到了贾大力的心思,本欲约贾大力敞开心扉谈一谈的。
不过现在看来,贾大力的心结远比他想象的要重。
※※※※
楚希声从议事大堂里出来的时候,才知以李神山,魏阳,舟良臣为首的几个西山堂坛主,已经在一个多时辰前赶至总舵,一直等候在他的客房门外。
他们一是为恭迎楚希声这个堂主大人回归秀水,二是为参与明日铁旗帮总舵的香堂大会。
此时楚希声的心力已疲惫之极。
他长途乘船本就疲乏,回秀水之后就与隆衡一场大战,接下来又是喝酒,又是议事,累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不过他还是勉力打起了精神,拉着李神山等人,将西山堂中的情况问了个大概。
让楚希声惊喜的是,那条小运河的工程进度极快。
尤其西山镇到神秀江的河段,最多还有七日就可开通运营,坐地收钱了。
余下的部分,到四月底的时候也可陆续竣工。
这是因月前之战,他们抓了不少郡兵与西山贼匪,总数有将近两千人。
西山堂将这些俘虏当成苦力使用,加上地方上的豪族也‘康慨’解囊,踊跃捐献,出人出力。不但大大节省了小运河的雇工数量,还将工期缩短了将近一个月。
此外堂中的一应事宜也都运转如常。
楚芸芸平时都不管事,只是监督各个分坛各司其职,偶尔露个面,过问一些下面人无权处理的要事。
堂中所有的事务却都妥妥帖帖的,像是上了油脂的车轱辘,顺滑得很,没出一点错漏。
还有就是堂中帮众的操训事宜,李神山认为堂中已经有六个分坛,初步达到蓟州军的战阵水准了。
——蓟州在幽州的侧后方,与东州毗邻,极少发生战事,蓟州军也是最弱的一支边军,
剩下的八个分坛,则能与秀水郡军一较高下。
尤其舟良臣的‘良字坛’,全员都能施展‘皇道秘法’,战力冠绝西山堂。
楚希声心里不以为然。
他们又不是要造反,练战阵之法与皇道秘法有什么用?
江湖上的械斗厮杀,大多都发生在街巷当中,所以个人武力与悍勇才是最紧要的。
战阵之法当然要有,却真没必要向边军看齐。
他们只需掌握小规模的战阵配合,就足以应对一般的帮派厮杀了。
不过李神山与魏阳二人都出身神策军,不把麾下帮众练成与神策军一个模样就不舒服。
舟良臣更是一位热血少年,一脑门的将军梦。
还有一个楚芸芸,暗中纵容。
楚希声只能任之由之,只要这三人不把他麾下帮众练到人心离散,他懒得去管。
让楚希声欣慰的是,这两个月来,西山堂内还有四十多人晋升八品,十二人晋升八品上。
这是因月前一战中缴获的众多兵器军械,让大家都发了一笔横财,有了钱财购买秘药的缘故。
楚希声虽然要给这些晋升了元功的兄弟增加薪俸,可他加得开心。
这些人可算是他们西山堂内部培养出来的精英,不是二五仔可比。
再就是西山内部,最近有三个位于西山西麓的猎户大村,听说了西山镇的事情,已经派人过来联络,想要整体迁徙到西山镇南麓。
楚芸芸已经派刘若曦前往接洽,帮助这三个村庄迁徙。
这三个村庄共有七百余户,合起来就是七百把弓刀。
总之在那场大战之后,西山堂在各个方面都非常顺遂,势如初升旭日,朝气蓬勃。
楚希声听到这里,就实在撑不住。他挥退众人,直接蒙头大睡。
不过他只来得及睡两个时辰,就又早早的爬起,沐浴净身,素食斋戒,然后带着麾下的一行人,前往城东码头北侧的一座临河坞堡。
铁旗帮总舵是一艘一万八千料的大船,在江面上气势恢宏,却没法容纳两千多人在内开香堂大会。
所以他们开香堂的地点,都放在城东码头的北侧。
铁旗帮在这里买了一块占地一百二十多亩的土地,建起了一座坚固的坞堡。
铁家兄弟很早就认为铁旗帮的‘总舵’不能总放在船上,无根无萍,所以投入重金,准备将这坞堡,打造成未来铁旗帮的总舵。
铁旗帮不但在里面建立一座可容纳上千人的殿堂,还建了二十座双层的回马楼,用于容纳总舵的数千弟子。
坞堡的堡墙则高达六丈,阔达三丈,内嵌法阵,防御力直追秀水郡的城墙。
不过因工程过于浩大,铁旗帮建帮以来又连年征战,资金不足。所以这坞堡修了三年,还只建成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堂,加上一小段堡墙。
楚希声先是与铁家兄弟一起迎候前来观礼的众多宾客。
这里的排面,就比他在西山镇开的那次香堂大多了。不但本郡太守亲至,就连州城里的许多高官,也遣人送来了贺仪。
不过铁狂人最看重的,还是铁旗帮长期合作的那些盟友,亲自给楚希声介绍引见。
他们要么是东州本地的大商号,要么是来自邻州的世族与江湖势力。特征都是与铁旗帮没有利益冲突,在货运与贸易上长期合作。
还有一些,则是被铁旗帮用银子喂熟了的官场人物。
楚希声还是头一次知道,铁旗帮在官面上的背景也是极硬的。
这次铁旗帮开香堂,不但来了三位七品巡察御史,一位六扇门的四品红衣总捕。
此外东州的布政使,还遣了他的长子前来。
这些关系虽比不得秀水郡的那些世家豪族,可也不会让铁旗帮在官面上被人碾压。
楚希声颇为无奈。
铁狂人是真把他当成继承人看待了,给他介绍这些客人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身后事考虑。
如果铁狂人真有什么万一,楚希声可以即时接手铁旗帮经营的所有资源。
接下来,楚希声又随着铁旗帮众人一起斩凤凰,烧黄纸,拜‘忠义长生大帝’。
忠义长生大帝是当世江湖人普遍遵奉的一位神明。
此人生前是武烈天王麾下的一位一品神将,一生忠义无双,追随武烈天王抗击北方巨神异族,百折不挠,至死不渝,直到随武烈天王一起战死于幽州天武顶。
此人不但武力超绝,兵法通神,更是出了名的义薄云天。
关键他很会赚钱,治理河州时,仅以一州之地,就供养着武烈天王麾下百万大军。且还能维系州中民生,据说当时河州之民的富裕不下于南方诸州。
所以这位死后,不但被天下百姓奉为武神,还被奉为财神。
这就额外招人喜欢了,又忠义,又能打,又能赚钱。
大伙儿混江湖,不就是为了求财谋生么?
所以当今天下,不但武人们供奉忠义长生大帝,将之视为武圣;那些商人们也都对这位帝君尊崇备至,每日奉香,祈求庇护。
就连朝廷也很喜欢,不但将‘忠义长生大帝’的神位供于朝天宫,还屡屡加封其神位。
众人一起给这位帝君上了香,大礼参拜过后,就是授职了。
楚希声这位少旗主,还有浔阳郡的六位新任外堂堂主,都纷纷上前,在忠义长生大帝面前拜领职司。
一整套仪式繁复庄严,声势盛大,祲威盛容,直到傍晚才结束。
接下来还有酒宴。
铁旗帮大摆流水席,摆开了足足四千多桌,使得整个秀水城东码头的苦力与船工为之一空。
楚希声原本是打算在酒宴之后离开,连夜返回西山的。
结果这天晚上,他又被灌得酩酊大醉,只能在总舵又歇了一晚。
而等到他次日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就见陆乱离正把螓首伸在上面,凝神看着他。
不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为何,有些失神呆愣。
二人相互对视了片刻,陆乱离才反应过来,忙把脑袋缩了回去:“芸芸,他醒来了!”
楚希声这才发现,楚芸芸也在房里。
她就坐在屋内的圆桌旁,手中拿着一本账册。
少女侧过头,一双苍蓝色的眸子柔柔的看了过来:“听说你昨天喝了许多酒?我给你喂了一点解酒药,头还疼不疼?”
楚希声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还是头疼无比,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他不禁苦笑道:“看来没什么用,你们不知道我昨天喝了多少酒,估计有三大缸!”
害他不断的运转真元,试图将体内的水汽逼迫出来,否则膀胱受不了,会炸掉的。
陆乱离吃了一惊:“你喝了这么多?可我听人说你楚少旗主仁义归仁义,喝酒却不实诚,他们还给你起了个绰号,叫你楚漏勺。”
楚希声顿时怒了,他喝酒是喜欢漏一半,可也没有漏勺那么严重。
何况昨天那么多人,足足四千席,他能一路走过去,撑到最后,已经非常有诚意了。
喝酒不实诚的也不只是他,铁狂人与铁笑生兄弟也一应作弊,只是他们的修为更高,手法更加隐蔽。
楚希声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准备回头就让鲁平原查一查,看看是什么人在造谣生事。
待得日后时机到了,他一定要将这些人也灌到人事不省,悔不当初。
楚希声随后笑望二人:“你们怎么来了?该不会是想我了?”
“谁想你了?”
陆乱离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自然,她双手抱胸,神色不屑的解释:“是楚小妹担心你,昨日你让人传话说晚上回来,却整夜都没见踪影。楚小妹不放心,想过来看看究竟。
我寻思月前那场大战之后,上官家与沉家都将芸芸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一起同行护送她来城东码头。”
楚芸芸闻言,却斜眼看陆乱离。
昨天夜里可不是这样的情况。
明明是这丫头坐立不安,一会说楚希声与隆衡大战,有没有伤到?伤势如何?一会又说楚希声会不会在返回西山途中,遭到那些内城世家暗算?
其实楚希声都已回归秀水郡,人就在铁旗帮总舵里面,不但有李神山等人陪同,还有鲁平原的人盯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最终烦不胜烦,勉为其难的答应过来看看。
结果在陆乱离嘴里,却变成了她担心楚希声,想要来城东码头一观究竟?
楚芸芸懒得解释,她哂然一笑,神色澹然道:“你这次离家一个多月,我确实有点不习惯。”
她语音未落,就望见楚希声的眉眼间现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且满脸的狐疑。
楚芸芸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气闷。
不过她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异常:“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要事,昨日舟家传信,说那件东西已经到了,今日就可抵达秀水郡。”
楚希声初时没反应过来,随后就不自禁的心跳加速,面现出惊喜之意。
楚芸芸说的那件东西,应该是指他请舟雄霸帮忙代购的那张‘神意图’。
也就是血睚刀君,特意为‘神意触死刀’打造的那张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