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管他是個什麼意思,靠,這該死的破林子怎麼這麼多草!”在林子里轉悠了小半個時辰的少年憤憤然踢出一腳,眼前大片大片的枝椏荒草瞬間化為粉末。喬青這才滿意了︰“宮琳瑯不是個小氣的人,他有智謀,卻無陰謀,有心機,卻無城府。相較于那兩種說法,我倒是更偏向于……”
    無紫非杏好奇︰“什麼?”
    喬青望天︰“可能閑的蛋疼找點樂子。”
    兩人瞬間腳一軟,栽進了髒兮兮的泥巴里。無紫非杏趴著捶地︰“文雅啊文雅!”
    “這種娘們兒唧唧的東西,爺要來干嘛?”喬青打個哈欠,繼續大步走,徒留後面兩人滿身泥巴嗷嗷捶地。這兩天她一直專注于喬心蓉的病癥,今天是最後一天,再針灸一次喝下一味藥便好了。說來也巧,這味平時極生僻的藥草偏偏府里沒了庫存,盛京的藥材店也都不是沒有就賣光了︰“明天宮玉要斬首了吧?”
    “是,明日午時。”
    無紫非杏爬起來跟上︰“你何苦親自來,又不是多麼稀奇的東西,吩咐個旁人不就行了。”
    說起這個,喬青就郁悶了︰“爺閑啊!”
    這兩天,喬青閑的快長毛了。除了喬心蓉的事兒還能佔點兒功夫外,她還真是沒事兒可干。走馬上任還有五天,想象中的玄雲宗的報復也沒來。喬青雖不願此時和玄雲宗正面交鋒,可她一手毀了那些藥人,卻不見對方有何動靜。整個盛京乃至大燕都靜的稀奇,靜的詭異!靜的她都有點惶恐了︰“天啊,來個人給爺玩玩啊!”
    哀怨的鬼哭狼嚎在寂靜的林子里回蕩,青天白日的無紫非杏齊刷刷打了個寒顫。
    兩人翻白眼︰“你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的,這鳥不拉屎的地兒……”
    話沒說完,雙雙張大了嘴巴。
    還真有!
    何止一個,一來來倆!
    喬青順著看過去,前方一個小山坡上正有一藍一青兩道身影,咕嚕咕嚕朝下滾著。直到滾下了林子, 當一聲撞上了樹干,才雙雙悶哼一聲,七葷八素的爬起來。衣服上沾滿了土灰和草屑,兩人都狼狽的不像樣子,藍衣人不過少年,青衣人三十歲的樣子,搖搖頭哭笑不得的郁悶︰“蘭小兄弟,沒傷著吧?”
    藍衣少年紅著臉低著頭︰“田……田大哥,都是在下……在下的錯。”
    青衣人拍拍他的肩︰“沒關系,人沒事兒就成,蘭小兄弟莫要介懷。咱們還是先看看這是哪里,想想怎麼離開吧。”
    這腦袋都要垂進灰撲撲的衣領子里的藍衣少年,自然就是蘭蕭無疑。那田大哥一說,他才想起來樣的四處看看,這一看就越過田大哥的肩頭,看到了對面抱著手臂滿臉笑意的喬青。蘭蕭兔子一樣跳開,隨即古怪的搖搖頭︰“莫不是近日來日日夢魘,竟夢到這可怕之人……阿彌陀佛……”念起經來。
    喬青剛要揮起打招呼的手,又放下了。听著後面兩個丫頭的噴笑,暗暗磨著牙,好你個蘭蕭,老子把你從宮玉手里救出來,你就這麼報答老子!
    喬青揚眉微笑︰“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蘭蕭大驚失色,原本還紅撲撲的臉瞬間白了。沖到那田大哥身前伸臂一攔,如臨大敵抖啊抖︰“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我我我我不會讓你傷害田大哥的!上上上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可再隨隨隨意殺人……”可憐的蘭蕭,踫上喬青幾次她都在殺人,已經條件反射了。
    那田大哥一愣,轉過頭來,眼中一抹贊嘆劃過︰“小兄弟有禮,在下姓田名宣,初至盛京不慎迷了路。小兄弟貌似和蘭小兄弟認識?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告知在下如何出這林子。”
    喬青這才舒坦了幾分。看這人面目儒雅,舉止有禮,紆尊降貴的回道︰“跟著我走吧,一會兒我帶你們出去。”
    兩人這番寒暄,反倒讓蘭蕭狐疑起來,弱弱問︰“不殺他?”
    喬青一咧嘴,露出白牙森森。
    蘭蕭立即閉嘴。
    靠,這人真賤,不威脅都不行。喬青唾棄一聲率先前行。
    三人的一行變成了五人,無紫非杏跟著她,蘭蕭小媳婦一樣躲在最後面。田宣則是個極為大方有禮之人,走上最前,將林子里的枝枝椏椏一路撥開,讓眾人方便前行。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上個幾句,喬青便發現這人通天曉地滿腹經綸,不論什麼都能說出個一二,像是一個飽學儒士。有趣的是,甚至連醫藥之道都深有研究︰“你是大夫?”
    “算是,在下本在清平縣里教書,家父便是縣城里唯一的一個大夫。時間久了耳濡目染也學到一二,後來家父逝去,在下也常幫鄉里看診。”他轉向無紫非杏︰“姑娘,竹簍讓在下幫忙背著吧。”
    兩人對他也極有好感︰“多謝。”
    田宣接過竹簍背上,掃一眼她一身紅衣︰“小兄弟,你莫非也是那修羅鬼醫的崇拜者?”
    “哦?”
    “在下從清平縣一路而來,各個城鎮上都無端多起了這紅衣男子,听說都是那修羅鬼醫的崇拜者。尤其最近這幾日,可風靡大燕著呢。”他笑著搖搖頭︰“若是有機會,在下倒是想見見那修羅鬼醫,不知是何等風采!”
    後面蘭蕭小小聲咕噥一句︰“殺人不眨眼的風采。”
    喬青斜他一眼,蘭蕭立即閉眼裝死。
    她聳聳肩,無所謂道︰“有機會的。”
    “小兄弟可抬舉在下了,那修羅鬼醫可是喬府的新任家主,盛京貴冑,在下區區一介大夫,哪有可能相見?”
    田宣說著,忽而眼楮一亮,幾步沖到一棵茂密的參天大樹之下。粗壯的樹干底正有一小片不起眼的小草,合在諸多野草之中,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他手法嫻熟的將這一小片兒草摘下來︰“小兄弟,你要找的可是這個?”
    喬青走上去,贊賞的看他一眼︰“多謝。太醫院這些日子在招收學徒,你倒是可以去試試。”
    田宣汗顏道︰“在下一介縣城里的大夫,豈敢妄想。”
    喬青稀奇︰“蘭家小少爺的朋友,竟然不敢妄想?”
    田宣一愣,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道︰“原來是蘭老將軍的……田某失敬。小兄弟你可誤會了,我二人是在靈隱寺中偶遇,蘭小兄弟通曉佛理,在下也對禪之一道略知一二,就這麼結識為友。”他說著失敬,臉上卻是不卑不亢的神色,並未因此而卑微上一分,也沒為此而得意上一點,喬青再對此人添了幾分好感。听他笑著道︰“蘭小兄弟,可莫要怪田某高攀了。”
    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又急的紅撲撲的,嬌嬌弱弱擺手道︰“不不不不敢……”
    四人都讓他給逗樂了,喬青翻個大大的白眼,蘭震庭那老東西的基因得變個幾變,才能變異出這麼一個小子。
    “走吧,帶你們倆出去。”
    喬青話音剛落,遠處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少爺,少爺!”
    蘭府的護衛們急忙跑上來,見蘭蕭除了髒點兒外並無受傷,齊齊松了口氣︰“少爺可急死奴才們了,從靈隱寺一路找了來,老爺大發脾氣,險些把靈隱寺給掀了!少爺可是又迷路了?快跟咱們回去吧,老爺還等著呢。”
    喬青見有人來了,也不再多呆︰“那我先走了,你們一道兒。”
    蘭府護衛轉頭一看,差點沒原地蹦起來︰“你你你你你……”
    喬青撇撇嘴,蘭家的人怎麼都這個德行。懶得多說,在一眾驚恐的結巴聲中,接過田宣手中的竹簍,帶著無紫非杏先離開了。待到這紅衣身影消失,蘭府的護衛把自家少爺從頭到腳輪流檢查了一遍,確定的確沒缺胳膊少腿兒之後,才算松了口氣,膽戰心驚地道︰“走走走吧少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旁邊田宣一臉的莫名其妙︰“唔,也忘了問問那小兄弟,姓什名誰了。”
    *
    喬青回到府里,直接去了喬心蓉院子。
    她已經可以下床了,經過三日的針灸,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剩下的則需要長年累月的靜養和調理。只是那人依舊空洞,呆呆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喬青走進門,將熬好的湯藥擱到桌上︰“喝了。”
    喬心蓉不回頭。
    喬青輕笑一聲︰“老子要留下的人,閻王都搶不走!我可不會什麼憐香惜玉,你最好自己喝,別讓我摁著你灌下去。”
    喬心蓉這才轉身,不發一言僵硬的喝掉,隨即又回到窗前默默站著。
    “明天中午帶你去看斬首。”喬青甩手走人,門口無紫非杏有些不贊同的嘆了口氣︰“公子,若是她真的不喝,你還真給她灌下去麼……哎,這個女人好可憐的。”
    喬青抱著手臂冷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什麼狗屁的可憐,韓太後處心積慮十幾年的計劃一朝喪,宮玉做了一輩子的美夢化為泡影,他們倆可不可憐?活死人一樣麻木活著最終尸骨無存的藥人,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喬雲雙,被全家人出賣死後連個棺材都沒有的老子爹媽,跛著腿整整被人嘲笑十年的二伯,這些人可不可憐?你走出盛京看看,貧民區里瘦骨如柴生下來就沒吃過飽飯的孩子,前兩天那只皇宮門口怕的渾身哆嗦該死跑不了的大黃狗,一個個的全他媽比她可憐!一輩子錦衣玉食受了那麼點兒罪就尋死覓活的,自以為自己全天下最慘,搞笑,被迫害妄想癥啊!自己都不可憐自己,老子可憐她干嘛!走人,回去吃晚飯,餓死老子了。”
    無紫非杏對視一眼,總覺得這話有點歪理邪說,不過仔細想想又挑不出任何錯處。
    兩人趕忙小跑著跟上,笑嘻嘻問︰“公子,原來你知道那只大黃狗受傷了啊!”
    喬青一噎,靠,說漏嘴了。
    一巴掌拍在倆丫頭腦袋上︰“你家公子最可憐了,沒爹沒媽有個師傅還是個不著調的,對著一喬府的血海仇人裝了十年孫子,還得讓人戳著脊梁骨罵廢物……走走走,趕緊回去做飯去,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你家可憐的公子。”
    三人嘻嘻鬧鬧的一路跑遠了。
    房間里的喬心蓉依舊不動,只是那背脊一僵,干涸了許多年再也落不下的眼淚,悄然滑落。
    ……
    第二天中午,喬青奔進喬心蓉的院子,看見的只有在房里團團轉的喬伯嵐夫婦。大夫人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喬伯嵐六神無主滿面愁容,一見她進門,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家主……”
    “人失蹤了?”
    “是啊家主,整個喬府都找遍了,丫頭說她早晨喝過藥後就坐著沒動,不過出去準備個午膳的時候,再回來就不見了。這都好些會兒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心蓉啊,她會不會做傻事啊!”
    喬青挑挑眉︰“你剛才說,她早晨喝過藥……”
    大夫人一愣,這才反應了過來。平日里她從來不會主動喝藥,哪一次不是家主來了一聲冷笑威脅著才勉強灌了下去︰“柳兒,柳兒!”
    “是,夫人。”
    “小姐早晨怎麼喝的藥?”
    “是……是小姐自己喝的,奴婢端來了湯藥,還想著是不是要去請家主……誰知道小姐也不說話,自己端起來喝光了。”
    喬青看了看天色,嘴角一勾︰“行了,你們也不必找了,頂多一個時辰之後,她自會回來。”
    “家主,你……你知道心蓉去了哪里……”大夫人還想問,喬伯嵐已經拉住了她︰“是,心蓉就拜托家主了。”
    喬青出了喬府,直奔午門斬首之地。
    等她到了的時候,正好是午時三刻。圍觀的人群被圈在柵欄之外,指指點點的唾罵著場內的一方高台。血跡斑駁的高台上,韓太後和宮玉等一干黨羽正跪在那里,兩人微微顫抖著說不上是驚惶還是認命。
    喬青掃一眼監斬官,熟人,刑部尚書吳大人。
    吳大人擦了擦腦門的汗,抽出身前台子上簽筒里的令牌︰“午時三刻,行刑!”
    令牌落地,劊子手揚起寒亮的大刀。
    一直微微顫抖的宮玉,忽然就掙扎著要爬起來︰“我不想死,不想死……母後,我不想死……朕是皇上,是皇上!誰敢斬朕?朕抄了你們全家!”宮玉被劊子手摁住,身上五花大綁死死掙扎著︰“我要見皇兄,讓我見皇兄——是你!——喬青!是你!”
    一聲尖叫,所有人順著宮玉猩紅的眼楮望過來。
    喬青站在人群里,朝他揚了揚眉︰“玉王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這無疑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瞬間,刷的一聲,四周以光的速度再無一人。以喬青為中心,方圓三十步之內空空如也,所有的圍觀百姓都擠擠攘攘的推搡在一邊。喬青眨眨眼,比輕功還快。宮玉瘋了一樣要沖起來,這一變故讓劊子手一時愣住,听他聲嘶力竭的大喊著︰“喬青——本王做鬼都不會放過你!你等著——本王定會變成厲鬼向你索命!”
    這副樣子,披頭散發,雙眼猩紅,面白如鬼,猙獰的可不是像厲鬼一樣!所有人都在這嘶吼中心頭一顫,甚至不敢再抬頭朝刑台上望過去。唯有喬青,她輕輕笑著,直視宮玉滿面不屑。
    “你活著都斗不過爺,爺還怕你死?”
    宮玉一下子癱倒在地,又哭又笑。
    吳大人大喝一聲︰“行刑!”
    猙獰的刀光烈日下一閃,惡毒的咒罵便被切斷在脖頸處。台子上的腦袋咕嚕嚕四下里滾著,宮玉睜著的眼楮即便死了還瞪著望向喬青的方向,喬青卻再也不看一眼,在陣陣百姓的抽氣聲中,開始尋找那個頹敗百合一般的女子。
    黑眸一凝,望向遠處人群中怔怔站著的喬心蓉,她一動不動,雙拳緊握,整個人在不由自已的輕顫著。
    刑台上的尸首正被人處理著,人群在她的身邊穿梭如流,她依舊站在那里。直到百姓漸漸的都離開,空氣中的血腥味猶如揮之不散,她忽然紅著眼攥著拳頭發出了一聲泄憤似的尖叫。她瘋狂的沖上前,沖到侍衛正在抬走的宮玉的尸體前,侍衛要攔,卻被一只手悠然截住。一見手的主人,侍衛頓時哆嗦著退下了。一把刀適時的送到呆立著的喬心蓉手里,她想也不想扛著刀就往上砍,一邊砍一邊歇斯底里的尖叫著……
    這尖叫中滔天的恨,怨,委屈,讓人驚懼的同時為之一酸。
    喬青默默的退下去。
    無紫非杏嘆氣道︰“想必她受到過莫大的傷害和折磨,咱們听著,心里都難受呢——公子,你去哪啊?咱們不等喬心蓉了麼?”
    喬青悠然的向前走,兩人回頭看一眼喬心蓉,她已經砍的累了,一頭一臉的血,癱倒在地上又哭又笑。這應該是將心理淤積的都發泄出來了吧?二人蹦蹦跳跳的跟上去︰“公子啊,其實你也是可憐她的吧?你昨天那麼說是故意的吧?你今天是特意來……”
    “你家公子是來看斬首的!”
    “切,真別扭,干了好事兒還不願意承認,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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