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飄了好幾日,今兒終于放晴。天地間銀裝素裹,陽光所到之處無不華光璀璨。
    桑眯了眯眼,將視線收回,手下的毛筆勾勒出一幅寧靜祥和的春江夜景。
    室內的紅羅碳發出輕微的 啪之響,蓮珠趕緊合上窗︰“小姐,大少爺說了,不許你再吹風。”
    桑笑笑,低頭繼續作畫。
    蓮珠將收羅好的珠寶裝入一個錦盒中,嘆道︰“小姐,這些都是老爺賞賜的,你從前最寶貝它們了,真就這麼賣了?”
    不賣能怎樣?大夫人雖又給做衣裳,又給送補品,就連貴重擺設也置了好幾件,但份例銀子卻只減不增,她已經捉襟見肘了。何況,大夫人添置的值錢東西全都記了檔,既不能送人也不能毀壞,否則還得賠償。
    前世的她將父親的賞賜看得比命還重,但現在她明白,再好看再珍貴也是擺設,換成白花花的銀子多實在!
    思量間,丁香打了簾子進來,一臉焦急︰“二小姐,你怎麼還在這兒作畫?大夫人、大小姐和五小姐都出發了。”
    “出發?”桑眉梢輕挑,淡淡問了句,手中剛好描完最後一筆。
    丁香忙拉開衣櫃,為桑挑起了衣衫︰“攝政王妃宴請京城的貴婦、名媛前去赴宴,定國公府也在邀請的行列。四小姐被禁足,五小姐仍病著,其余的三位小姐可都是要隨大夫人一起去的。”
    桑的眼角噙了一抹靜好溫婉的笑意,琉璃般瑩亮的眸光落在窗前的萬年青上︰“什麼時候的消息?”
    丁香取出衣衫平放在床上,開始動手給桑解扣子︰“荷香方才過來通傳,說大夫人等不及先去了,讓二小姐坐府里的馬車趕緊跟上。”
    蓮珠一听這話,忙過來一起服侍桑換衫︰“那荷香存心與小姐過不去,故意拖那麼久才來傳話,不過也指不定是大夫人的意思,長樂軒那邊,就沒一個好相與的。”
    桑笑而不語,十分配合地穿上一件百褶如意月裙,再套上挑金軟銀煙羅對襟長襖,腰系鎏金玉帶,外掛珠翠環佩。無半分臃腫,反而顯得身量縴縴,裊裊娉婷間,流光溢彩。
    她的墨發被蓮珠挽成飛仙髻,簪上一支赤金海棠華盛,為她白皙勝雪的面龐添了幾分雍容和嬌美。
    丁香還想為她薄施粉黛,她搖了搖頭︰“這身打扮已經夠出挑了,妝容就省了吧。”
    反正是晚了,出了定國公府,桑索性讓車夫將馬車停在一家珠寶行門口,自己進去隨意轉轉,而蓮珠則懷揣著一盒首飾偷偷前往另一條街道的當鋪換銀子去了。
    重新坐回馬車上,蓮珠數起了白花花的銀子,一臉興奮道︰“哇!小姐,我真沒想到那些首飾這麼值錢!一百兩呢!這可是小姐幾年的份例銀子。”
    桑唇角微微勾起,這算什麼!她當年嫁給裴浩然後,滿倉庫都是銀票。賄賂官員時,那珠寶是一車一車往人家府里送。不過,話說回來,她的那幾樣首飾,的確值不了那麼多錢,至少在當鋪,是絕無可能的。
    思及此處,她莞爾一笑,眸中透著一絲狡黠︰“你確定他們看到你手里的令牌了?”
    蓮珠拍拍胸脯︰“我故意摔了一跤,定國公府的令牌跟首飾散落一地,還是那掌櫃的親自將令牌拾起來還給我的呢,那掌櫃姓什麼來著,姓……”她竟然一時興奮得只記得銀子了。
    “姓楊。”桑淡淡道。
    “對對對!就是姓楊,咦?小姐,你又沒去過那家當鋪,怎知那掌櫃的姓楊?”
    桑深吸一口氣,嘴角的笑意更甚了,眸光也越發寒涼了︰“一個故人而已,我怎會不認得?”
    蓮珠瞠目結舌,還想再問,但一觸踫到桑那清冽如寒刃的眸光,便是一句也說不出了。
    馬車駛入一條僻靜的胡同。
    忽而,一陣急促而蒼勁的馬蹄聲急速逼近,桑頓感不妙,想讓車夫趕緊避讓,卻還是晚了一步。
    “哪個不長眼的,連定國公府的馬車也敢撞?”
    車夫的怒吼非但沒讓來人退避三舍,反而令他快馬加鞭。
    桑掀開簾子,只見一匹棗紅色駿馬像利箭一般馳來,上面究竟坐著誰她無暇顧及,眼看那高大健碩的馬就要踏破她的馬車,電光石火間,她推動風影戒射出了一枚毒針。
    那馬匹根本來不及嘶吼一聲,便整個兒栽了個跟頭,七竅流血而亡。
    馬上之人騰空而起,如一道寒芒直沖雲霄,爾後足尖輕點,一個旋轉,瀟灑地落在了桑的馬車前。
    桑甚至都未看清他何時拔出寶劍的,凝眸時,劍已回鞘。而車夫和四匹駿馬皆命喪當場。
    她冷如寒冰的眸光自他的寶劍緩緩上移,有那麼千分之一秒,她怔了一下。
    那是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光潔白皙的面龐上透著稜角分明的冷峻。濃如墨舞的劍眉下是一雙燦若星河的眸子,清澈而不失風華,此刻卻夾雜了不容忽視的戾色。完美的鼻梁下薄唇輕抿,右唇角勾起似嘲似譏的弧度,契合他與生俱來的氣質,仿若天地間唯他一人獨尊。
    唉!多俊美的一個人,卻做了一件多麼令她生厭的事!
    ☆、第十四章 狗血的初遇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衣袂翩飛間,暗香浮動。
    慕容拓和桑幾乎是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勢僵持著。
    他自桑的背後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持劍,抵住她細長的雪頸。
    但,他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桑的雙手被束于身後,手指上的風影戒正好對準了他的腹部。
    “怎麼?又想故技重施?”他原以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一擊擊殺了他的汗血寶馬,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挑釁他的權威,“年紀不大,心腸卻歹毒。”
    慕容拓的聲音冷如寒鐵,帶著沉悶的意味,一字一字敲進桑的耳朵。她的大腦開始飛速旋轉,可搜索了半天仍無所獲,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不過她明白,攻城為下,攻心為上,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瘋子,她只要稍稍露出一點懼色,便會失去了與之抗衡的籌碼。他之所沒有一劍了結她,不就是覺得她氣勢逼人,他心有不甘嗎?
    思及此處,她莞爾一笑,聲音清亮如涓涓小溪,說出口的話卻半點不留情︰“閣下是在跟我一個弱女子比歹毒嗎?我擊殺你的馬屬于自保,你殺了我的車夫屬于泄憤。莫不是一條人命在閣下的眼中還抵不過一個畜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事便是鬧到京兆尹那里,也是閣下理虧!”
    慕容拓戲謔一笑,那音調七彎八轉,听得桑毛骨悚然︰“京兆尹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幼帝身邊的一條狗!至于奴才跟畜生的區別麼……啊——自然是有的,而且大著呢!我這匹汗血寶馬足以買下一千個奴才。嘖嘖嘖,說吧,你要怎麼賠償我?”
    桑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話中听出了肅殺之氣。他居然稱呼當今聖上“幼帝”,果真是個瘋子!跟瘋子講道理,她真心覺得累,深吸一口氣,又听他繼續道︰“你該感謝我替你處置了一個出言不遜的奴才,他方才能頂撞我,下一刻就能頂撞別人,在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天潢貴冑,你敢保證每一個你都惹得起?”就她一人能言善辯?
    桑的眉心跳了一下,天潢貴冑?什麼樣的天潢貴冑敢對聖上如此不敬?她越發覺得今天踢到板子了,眼珠一轉,道︰“論親疏,你我萍水相逢,定國公府的奴才還輪不到你來管教!論關系,你我非親非故,此刻更是兵戎相見,你這般為我考慮,我倒要懷疑你是何居心了。”
    慕容拓剛想反駁,忽然發現自己正被她牽著鼻子走,頓時惱羞成怒,胸膛貼上她的後背,溫潤的鼻息吹在她的耳畔︰“是你謀害我在先,若非我武藝高強避過一劫,如今中毒斃命的不是那匹汗血寶馬,而是我了。你說,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自保?退一萬步講,我就是真殺了定國公府千金又怎樣?誰會知道是我殺的?便是知道了,又有誰能耐我何?”
    桑一邊數著他蒼勁有力的心跳,一邊關注著四周的動靜,這條巷子過于偏僻,鮮有人走動,若他真的動手,那麼自己便會枉死,連個公道都討不回來!他的心跳在加速,顯然耐心所剩無幾了,好在,她總算是抓住了一個頭緒。
    “你的劍快,我的風影戒也不慢,最多我們拼個魚死網破。不將當今聖上和定國公府放在眼里的,放眼整個南越只有攝政王府一家!而乖張暴力、視人命如草芥的,除了嫡次子慕容拓,還能有誰?”
    按照前世的記憶,定國公府和攝政王府的關系在不久的將來會因皇權之爭而勢同水火,反正是敵對關系,即便得罪了,父親也不會怪她。
    “慕容公子,你身份尊貴,是上等的玉器,而我這個小小的庶女,不過是花園里的一顆頑石,真要硬踫硬,虧的不定是誰。若走到玉石俱焚那一步,黃泉路上有慕容公子相伴,我桑會還會覺得無比榮幸呢!”
    桑冷聲說完,轉過頭對上他燦若星河的眸子,卻不想他隔得如此之近,乃至于她的唇瓣就那麼擦過了他的臉……
    慕容拓身子一顫,腦海霎時空白一片,這……這丫頭……對他做了什麼?
    桑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她居然在陰差陽錯下親了這個瘋子的臉!雖是無意,但以這個瘋子極端自戀的心理,指不定認為她是刻意為之。
    “我……”
    “你……”
    二人異口同聲,又及時打住。
    “拓兒,你在玩什麼?”
    一聲輕喚打破了波雲詭異的氣氛,卻帶來無窮盡的尷尬,似日落前的潮汐,在慕容拓的心里洶涌澎湃,令他久久不能平靜。
    “大哥……”
    慕容拓只覺得今日是他十七年來最倒霉的一天!
    好不容易得了一匹汗血寶馬,被桑那臭丫頭給毒殺了。
    他第一次心慈手軟,沒讓她命喪當場,卻被她趁機強吻了!還被大哥給撞見了!
    臭丫頭,他說了一定會殺她嗎?她居然色誘他!不對,她輕薄他!
    該死的,天下何其之大,如此狠毒,又如此無恥的女人,僅她桑一人!更可惡的是,她還算不得女人,不過是個小女孩兒!
    慕容錦一躍至二人身側,奪了慕容拓的劍,實際上,慕容拓手上已沒了多少力氣,幾乎是將劍送給了他。
    慕容拓兩手一松,桑重獲自由,雙臂因長時間的禁錮而略有些酸痛,尤其是手腕,已是淤青一片。
    但她仿若全然不在意,迅速垂下寬袖蓋住,就連眉頭都未皺一下。隨即,她白皙勝雪的俏臉上揚起適宜的微笑,晶瑩的眸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定國公府桑見過慕容世子。”
    那聲,宛若鶯啼;那笑,恭順乖巧。慕容拓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這個臭丫頭,變臉比翻書還快,臉皮……太厚了!
    慕容錦穿著寶藍色裘服,外披一件銀狐大氅,無論何時何地,他的舉止都是從容而優雅的。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翦瞳中漾起一抹暖意︰“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懂事的……孩子?桑先是一怔,爾後迅速明白了慕容錦的話外之音︰若她是個孩子,那麼慕容拓方才的舉動只能是無理,而非侵犯,兩人的名節都能得以保全。
    棋逢對手,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覺。定國公府和攝政王府遲早會走上對立面,有慕容錦這樣的對手,也算人生一大樂事吧!
    ☆、第十五章 大夫人出手了
    慕容錦見桑只愕然了一瞬便恢復正常神色,心下了然,她必明白他的意思。她倒是有幾分聰穎,難怪能將拓兒激怒成那樣還保全了性命。拓兒向來跋扈慣了,看不順眼的人要麼殺之,要麼削發,便是皇子,他也是揍過的。
    不知怎的,慕容錦忽然憶起了那日的琴聲,心里涌起一份期待,看向桑的眼神也越發柔和了︰“桑小姐,舍弟莽撞了,稍後我會置辦一輛新的馬車送回定國公府,但眼下,還請桑小姐坐我的馬車去赴宴。”
    “赴宴?她是要去我們家赴宴的?”慕容拓不可置信地叫了起來,黑寶石般璀璨的眸子閃過一絲驚詫、一絲鄙夷,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他撇過臉,鼻子哼哼道,“我才不要跟她同乘一輛馬車!”
    桑並不氣惱,只是笑笑,似瓊脂海棠,含韻而立,淡雅卻不奢華。
    慕容錦溫潤一笑,仿若一縷春風,瞬間暖化了冬季的嚴寒︰“我們騎馬,桑小姐獨自乘車。”
    慕容拓冷冷地看了桑一眼,翻身上馬。臭丫頭,毒死他的汗血寶馬,他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桑無視慕容拓的挑釁,將昏睡中的蓮珠扶上了馬車。和瘋子較勁,值得麼?
    因積雪深厚的緣故,車轍壓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除此之外,便是馬蹄踏雪的悶聲。一路上暢通無阻,想必早有人在前開路。
    “右手的第三個暗格。”
    慕容錦的聲音飄然入耳,桑眨了眨濃密而卷翹的睫毛,探出手拉開暗格……居然是一瓶金瘡藥!
    桑取出藥膏,輕輕涂抹在手腕的淤青之處,又給蓮珠的後頸擦了一些,對著車窗道︰“多謝慕容世子,桑明白,今日之事只是個意外。”
    慕容錦和顏悅色道︰“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桑忍不住在心里誹謗了一句︰不是懂事的孩子就是聰明的孩子,他能不能別再叫她孩子?
    一陣冷風拂過,掀起一側的窗簾,慕容錦微微側目,正好瞧見她輪廓優美的側臉,那濃密的睫毛輕輕一眨,便溢出少許清輝,透著與這個年齡渾然不符的安靜與沉穩。她不僅懂事、聰明,還有些特別。
    華燈初上,夜月微朦。金碧輝煌的麒麟殿內,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攝政王妃一襲紫衣,端坐于主位上,雍容華貴勝過後宮妃嬪。雖年近四十,但她依舊美如雙十年華,膚若凝脂,眸含秋波,臉頰豐腴圓潤,泛著珍珠般瑩亮的光澤。
    她的眸光時不時地落在巧笑嫣然的桑柔身上,只見她身著百蝶穿花雲錦襖,頭簪羊脂茉莉珠釵,顯得春意盎然,一顰一笑間,梳雲掠月,儀態萬方,又待人謙和,溫婉大氣。怎麼看,怎麼招人喜歡。
    “韓夫人,你真是好福氣,生了個這麼標致的女兒,可羨慕死我了。”
    大夫人微笑道︰“王妃謬贊了,不過話說回來,女兒再好也是別人的,柔兒過年便滿十五,我還不知能將她留在身邊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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