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桑猝不及防地掀起他錦服的下擺,露出本該是白色、此刻卻血跡斑斑的緞面長褲。
    “慕容拓!”桑看到那觸目驚心的血紅,心中大驚︰這個人……受傷了麼?那為何還要來定國公府、頻頻施展輕功、方才還背著她冒雨前行?
    “你就是個瘋子!”桑壓住心底的震驚罵了句,美眸中竄起一層慍色。她拉開暗格,取出剪刀。
    慕容拓見她一副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樣子,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蔓延開來。他瞪大清澈無瑕的眸子︰“你要干嘛?”
    “脫。”
    “脫什麼?”
    “脫褲子!”
    ☆、第五十一章 暗涌
    慕容拓又羞又窘地側過身,蒼白的面頰籠上一層霞雲,俊美得令人窒息。他支支吾吾道︰“你……你個雲英未嫁的姑娘,脫我的褲子,你……你羞不羞?”
    因淋了雨的緣故,桑的肌膚濕潤而白皙,如美玉出水,昏黃的燭火照在她臉上,非但不顯暗沉,反而添了一片朦朧的華光。她將手里的剪刀遞給慕容拓,冷笑道︰“脫褲子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害羞?再說了,想脫還不一定脫得下來,布料黏住了傷口,得用剪刀一片片地剪。你自己來。”
    她將剪刀遞給了慕容拓。
    慕容拓的心里竟然泛起小小的失落,好在他羞澀得很,並未太在意情緒上的異樣。他把剪刀扔在桌上︰“我沒事,雨停了我再回府清洗上藥。”在她面前把褲子剪開與脫褲子有區別嗎?羞死人了!再說,平日里練武、探險獵獸,沒少受過傷,他忍得了。
    桑搖搖頭,看向他的目光里含了一絲責切,傷口最忌諱踫水,這雨不知何時才會停,他想廢掉這條腿不成?
    她一手拿起剪刀、一手按住他的右腿。突如其來的觸踫讓慕容拓狠狠地震驚了一把,明明她的指腹冰涼,他卻覺得被踫到的地方暖意橫生,一直蔓延到心底。
    但他很快意識到她是要“脫”他的褲子,忙向外移了移,瞪大清澈無瑕的眸子︰“你不要過來!”
    桑嘴角抽動幾下,聲冷若寒潭︰“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別臉皮薄得跟個小姑娘似的?我是要強暴你嗎?我現在做的只是一個普通大夫會做的事︰給你清洗傷口、上藥。都說了我對你沒興趣,你別滿腦子想些不干不淨的東西。”
    “你說誰腦子里想些不干不淨的東西?”
    “誰應了不就是誰了?”
    一句話將慕容拓氣得臉色發青,桑按住他的腿,神色肅然︰“別動!”
    慕容拓還真不動了。
    桑剪碎他右腿的衣褲,一片片揭開,露出猙獰腥紅的傷口,足有三道之多,雖不長、但很深,應是被匕首所傷。被雨水浸泡良久後,肉已經有些發白,傷口向外翻開,散發著濃郁的血腥之氣。
    奇怪了,他武功那麼高,又是攝政王的兒子,誰敢將他傷成這樣?
    慕容拓低頭,發現傷口居然變成這般丑陋猙獰的樣子,趕緊一把推開她︰“我自己來。”他兀自從暗格里取了金瘡藥,背過身胡亂抹了一通,就跟交差沒什麼兩樣。
    桑瞪了他一眼,拿起僅剩的一塊干帕子,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笑得嫣然︰“這條腿瘸了就太好了,再沒人來找我的麻煩。京城第一惡少從此殘廢,那些被你欺負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吧,他們肯定舉杯歡慶三天三夜,祝你永遠下不來床!嘖嘖嘖,你可想得起來他們是誰?”
    “……”慕容拓一時語塞,他有得罪那麼多人嗎?貌似五天前把京兆尹兒子的腿給打折了,六天前把戶部侍郎的遠親拍死了,九天前把秦王給揍了……可那些人都罪有應得,他們……
    慕容拓思量間,桑已開始了手里的動作。她並未露出半分懼怕或嫌棄之色,神情專注。她素手輕抬,用帕子將傷口的水分蘸干,邊蘸邊吹,不是怕慕容拓疼,只是為了讓傷口干得更加徹底。
    但顯然,慕容拓誤會她的初衷了。
    桑呵氣如蘭,吹在傷口之上像敷了層淡淡的薄荷,清爽舒柔。方才在想什麼,慕容拓統統不記得了。他撇過紅得像晚霞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怎麼壓也壓不住的笑意,破天荒的,他竟然有些得瑟,沒白戳自己三刀!
    桑仔細端詳了一番,確認傷口不再有多余的水分,方才拿過金瘡藥給他涂抹了起來。
    那種清爽舒柔的感覺戛然而止,慕容拓劍眉微蹙,怎麼不吹了?他黑寶石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忽然鼻子哼哼道︰“疼!”再吹吹!
    桑一邊涂藥,一邊淡淡應道︰“疼你也要忍著,誰讓你惹事生非,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惹是生非?他如同被澆了盆冷水,吐出口的話寒氣逼人︰“是啊,我咎由自取呢!”
    桑和慕容拓的身上已無一處干燥的衣角,她便剪碎了靠枕,取其內面的棉布,給慕容拓包扎好。從前隨著裴浩然行軍打仗,她沒少給裴浩然包扎,是以這些事做起來得心應手。
    慕容拓卻暗生驚詫,別的女子若瞧見這般猙獰的傷口,不被嚇跑就不錯了,她居然沉著冷靜並堪稱熟練完美地包扎好了。
    “你……怎麼懂這些?”
    “那你又是怎麼會受傷?”
    “……”要他怎麼說?說被親生母親給下了媚藥、他刺傷自己以維持清醒?
    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她坐回軟榻上,話鋒一轉︰“說正經事,你查到了喬玉的什麼信息?”
    慕容拓神色一暗,凝眸道︰“她不是臨淄人,不,確切地說,她不是南越人。”
    不是南越人?桑疑惑了︰“她來自哪里?”
    “大周!”
    大周與南越比鄰而處,兩國曾建立友邦之交。多年前,攝政王、先皇與大周皇帝是好友。先皇後楚嫣與大周皇後冷香凝並稱天下第一美人,听聞二人曾攜手共舞,當場迷死了三名王公子弟,可見二人的風姿是何等卓越了。
    也正因為兩國交好。冷香凝的妹妹冷瑤才會嫁給先皇為妃。
    冷瑤嫁入南越後,沒多久便傳出冷香凝暴斃于大周皇宮的消息。幾年後,楚嫣也不幸辭世。兩位絕代佳人先後香消玉殞,令世人無比悲慟和惋惜。
    也正是從那時起,兩國的關系逐漸惡化,如今更是勢同水火。冷瑤雖貴為南越太後,大周皇帝卻連娘家都不讓她回。
    其間發生了什麼桑並不清楚,這些消息還是前世裴浩然告訴她的。
    九姨娘既然是大周人士,為何化身為南越人混入了定國公府,還將父親迷得團團轉?
    半個時辰後,雨停了,月亮破雲而出,大地一片皎潔。
    此時已進入子時,大街上空無一人,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在定國公府西側的街道轉角處停了下來。這是定國公府的後門,離棠梨院有一條近路,而且來往的人少,不易被發現。
    慕容拓先下馬車,然後挑起一片簾角,等桑下來。桑扶著門板,素手在月光的照耀下潔白淡雅,她弓身欲走出車廂,忽聞一陣熟悉的淺笑,她復又坐了回去。
    那笑聲,化成灰她也認得!
    每一次看到他,桑都會覺得渾身的血液盡數凍結在胸口,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當初她有多愛他,現在就有多恨他!
    慕容拓驚愕,回頭看向定國公府的側門,只見兩名翩翩公子跨步而出。褐色錦服的是韓天軼,白衣勝雪的是裴浩然。
    裴浩然雙手負于身後,長身玉立,迎著冷月清輝,五官俊朗,尤其是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深邃如泊,極易讓人溺在其間。他的身上沒有半分商賈子弟的俗氣和諂媚,反而高貴秀雅、傲骨天成。韓天軼算是翩翩公子一個了,往裴浩然旁側一站,立即黯然失色。
    裴浩然笑道︰“這回多虧了天軼兄,你放心,我答應你的十名波斯美姬一定會準時送入丞相府。”
    韓天軼滿眼放金光,波斯美姬麼,听說她們金發碧眼、豐乳肥臀,尤其是舌功格外厲害。幾年前,伊香樓曾出過一名花魁,便是波斯美姬,其每晚的身價都不下于白銀千兩,足見這尤物銷魂到了什麼地步。
    現在,裴浩然居然一送就是十個,怎麼不叫他心花怒放?
    韓天軼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又牽扯到了胸膛的傷口,令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天軼兄,你身上還有傷,我先送你回府。”
    韓天軼點點頭,眸中卻有寒芒閃過。
    直到二人完全消失在另一頭的街角,桑才下了馬車。看來白天她射中的人就是韓天軼,當時韓天軼定也是拿著箭對準她,卻被她搶先了一步。
    多虧那把金弓速度夠快,不然受傷的就該是她了。
    韓天軼啊韓天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須知,討桑柔的歡心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是這代價,你未必付得起!
    翌日,桑早早梳洗完畢後,帶著丁香去福壽院給滕氏請安,卻讓蓮珠拿著瑪瑙去了裴記當鋪。
    大夫人被禁足,桑玄幀自然又回到了福壽院,由乳母放在滕氏身邊照料。遲暮之年,有個寶貝孫子逗逗,倒也是極為開心的。九姨娘對此並沒什麼意見,反而樂見如此,半分瞧不出她對這個親生兒子有多麼掛念。
    桑踏入福壽院的正廳時,除了滕氏、桑柔、桑麗和大姨娘,她還看到了久違的“外祖母”和“舅母”。
    丞相夫人羅氏年紀與滕氏相仿,都已步入遲暮之年,正是享受兒孫天倫之樂的時候,卻因大夫人之事而操心操到了定國公府。羅氏信佛,平日穿得極為素淨,今天也就是一身青色緞面寬袍,除了脖子上戴有一串佛珠,身上再無任何首飾。大約是長期禮佛的緣故,她的眉宇間總是流轉著令人心安的慈悲。
    為了討婆母歡心,丞相府的長媳孫氏也三不五時地抄寫佛經、誦讀經文,甚至花天價在外購買各種開過光的與佛相關之物敬獻給羅氏。
    二人見桑過來,眼神中都有些詫異。桑穿著淺藍色柔絹曳地長裙,外披一件白玉散花紗衣,腰束深藍色螺紋絲帶,看上去清新淡雅。她的墨發被松松地挽了個百合髻,插入一根海棠華盛,不施粉黛,卻俏麗動人。尤其是那雙幽靜深邃的眸子,流轉著智慧的波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見過祖母、外祖母、舅母。”桑行至中央,規矩地行了一禮,臉上掛著合宜的微笑。大夫人的速度夠快啊。
    大姨娘的臉上像戴了張面具,笑得極其不自然。二小姐當真是料事如神,昨兒剛說大夫人會翻身,今早丞相府的人就來了。看來要整垮大夫人難于登天啊。
    滕氏點點頭︰“五姨娘身子可好?”
    桑笑容嫣嫣,字字珠璣︰“回祖母的話。五姨娘除了胃口欠佳,唯獨喜愛酸食,其它一切都好。五姨娘委托我感謝祖母的關心和照料。”
    滕氏渾濁的老眼仿佛亮了幾許,劉媽媽忙拍了個馬屁︰“都說酸兒辣女,依奴婢看,這一胎準是個小少爺。”
    滕氏听得歡喜,賞了些果品給劉媽媽,方才叫桑落座。
    滕氏故意在羅氏和孫氏面前問起五姨娘的胎,目的就是要表現出對這個孩子的重視,以及影射不原諒大夫人的決心。
    羅氏和孫氏的臉色微變,一來,是為滕氏堅硬的態度所不悅和尷尬,她們此番前來就是要化解這場“誤會”,可還未切入正題,滕氏就甩了個軟釘子過來;其二嘛,從韓珍口中知道了桑的變化,韓珍和柔兒幾次三番都栽在了桑的手中,柔兒被騙得抄了一百遍佛經、還被老嬤嬤給驗了身,真是奇恥大辱!而韓珍,苦心經營的計策卻被桑反客為主、反敗為勝,如今落得顏面無存。
    听韓珍講,桑的變化是從落水後開始的,難不成在水下發生了什麼離奇的怪事?
    桑行至桑柔和桑秋的中間坐下,冬梅奉上茶水,桑秋開心地遞給她一個橘子。
    桑柔對桑秋和小動作嗤之以鼻,真不知桑有什麼好?向來膽小的桑秋見了誰都是一副怕得想哭的樣子,偏在桑跟前開心得很。
    “一年不見,變化挺大。”孫氏笑著看向桑,眸中晦暗難辨。
    羅氏摸著胸前掛著的佛珠,和顏悅色道︰“是啊,我記得兒從前的性子與秋兒有幾分相似,很害羞,哪像現在落落大方、能說會道?樣貌更是嬌艷了不少。”
    桑禮貌一笑,亮晶晶的眸子眯成兩道月牙兒︰“多謝外祖母夸贊。”
    羅氏禮佛多年,志不在家宅之事,加之韓丞相一生僅她一妻,並未納妾,她的心思是比較單純的,也極有容人之量。若說桑的變化只有少數人歡喜,那麼羅氏可謂這少數人之一。所以,她實在難以相信韓珍的說辭,也並不贊同她打壓姨娘和庶女兒的手段。在她看來,家和萬事興,也正因為這條信念,即便韓珍犯了那樣的錯,她仍願意放下面子來求這位親家。
    “親家,既然來了我也不與你兜圈子,我是來替珍兒求情的。珍兒一事我也听說了,希望親家看在丞相府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滕氏皮笑肉不笑道︰“親家,韓珍既然嫁入定國公府,便是我的兒媳,如何處置她是定國公府的家務事,與丞相府好像沒什麼關系吧!”
    論官職,桑楚沐與韓丞相皆是一品大員,但桑楚沐得管韓丞相叫一聲岳父;論誥命,滕氏與羅氏也都身居一品,身份上不相伯仲。韓珍這件事,本就是她理虧,滕氏根本無需讓著羅氏。
    孫氏見家婆的面子被拂,心有不甘,面上卻笑道︰“老夫人,事出蹊蹺,我們也不欲多做爭辯,只希望老夫人念在珍兒多年侍奉您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這便是在質疑滕氏的英明決定了。桑冷笑,難怪這名長媳極不得韓正奇的寵愛,只能通過巴結羅氏來穩固自己的地位。這種眼力勁兒,活該她摸不透丈夫的心。
    滕氏將手中的茶擱在了桌上,瓷器踫撞的聲音不大,卻溢出好些茶水,劉媽媽忙用帕子擦了去。
    “自己犯了錯,不好好閉門思過,卻回娘家通風報信,這叫什麼!田野村婦尚知家丑不可外揚,我不過是禁了她的足、讓她反省幾天,她倒是迫不及待往外訴苦了?怎麼?要讓所有人知道她的惡行,還是故意給我安個苛待媳婦兒的惡名?”
    居然暗諷韓珍是田野村婦!孫氏弄巧成拙,氣得滿面通紅,又不好發作,只得端起茶拼命地喝了起來。
    羅氏也听著難受,但這件事到底是韓珍錯了。她語氣中帶了一絲歉意︰“親家,兒媳言辭欠妥,你大人有大量,不與她一般見識。其實我來,一是為珍兒向你賠禮道歉,畢竟我是她母親,是我教導無方,才導致她性子有些偏激、行事踏錯。”
    這句話滕氏愛听。
    羅氏繼續道︰“二來,我听聞親家喜愛養魚,前幾日我偶得幾條白玉鳳凰,今兒就給親家帶過來了。”語畢,她對著身後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退了出去。不一會兒踫了個翡翠魚缸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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