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子諍……”甦日暮怔怔地站起身來。
    阜遠舟的目光的確很平靜,但甦日暮就是看到那層平靜下掩藏的從未消退的瘋狂。
    甦日暮想,他真的幾乎忘記了,這個人明面上對事做人均是溫潤君子如玉,可偏偏感情卻永遠是瘋狂的,先是德妃,後是阜懷堯,前者是他的母親,後者給了他一次新生,除非死了,除非愛了,否則沒有人能改變他將那個人當成是自己的信仰。
    他能為德妃處心積慮謀奪帝位,也可以為了阜懷堯丟下野心勃勃。
    不管有多少絕望掙扎,離開那個人才是最不可忍受,阜懷堯是阜遠舟無論犧牲了什麼都絕對不能失去的,如果離開阜懷堯,他便什麼都沒有了。
    這就是他的愛——從愛上那一刻起,就成為一種瘋狂的執念,無死無以解脫。
    ……
    皇宮,御書房。
    “找不到?”阜懷堯皺緊了眉,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是眼底的擔憂毋庸置疑。
    下面跪著的影衛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硬著頭皮重復︰“寧王殿下離開了甄府之後就失去了蹤跡,屬下無能,暫時還無消息。”
    阜遠舟抓著朱筆的手緊了緊,“甦日暮怎麼說?”
    “甦大人說他不清楚。”
    “……繼續找。”
    “是,屬下告退。”
    御書房里頓時又寂靜了下來,冷冷清清的,幾乎落針可聞,安靜得有些可怕。
    阜懷堯疲憊地靠在了椅背上,卻不會再有人伸手力度適中地輕揉他的太陽穴。
    你已經失控了,對嗎?
    遠舟,你怕了吧……可是,我也是人,你在害怕失去的時候,我也有畏懼的東西啊……
    ……
    京城,天福客棧,地字號房。
    趙衡听到敲門聲的時候,整個人都瞬間警戒了起來,確認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戴著之後才起身做若無其事狀去開門。
    年代久遠的房門發出“咿呀”的一聲,開合的縫隙漸漸變大,露出了門外藍衣俊美男子的高大身影,他並沒有佩劍,看起來就像是個溫和的王侯公子。
    出乎意料的人讓趙衡一愕,霎時又驚又喜,但又不敢魯莽,趕緊側身將來人請進屋來,再往外掃視一圈,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之後才回身關門。
    那男子隨意在桌邊落座,趙衡俯身便跪了下去,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屬下參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此人正是影衛們翻遍京城在找的永寧王阜遠舟!
    他伸手將這個忠心耿耿的前永寧王府侍衛統領扶起來,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趙衡差點又跪了回去以示忠誠,“為殿下效勞是屬下的福分,擔不起殿下的過譽。”
    阜遠舟淡淡地看著他低著的頭,“你跟了本王多年,也要跟本王來這套虛的嗎?”
    趙衡趕緊搖頭,“屬下不敢。”說完,就立刻去斟茶送到他手邊。
    阜遠舟也有些渴了,拿起便喝。
    偷偷覷著主子蒼白瘦削的臉頰,趙衡擔憂地道︰“殿下重傷未愈,應該多休息休息才是。”
    “本王有分寸。”阜遠舟道,好像剛才被甦日暮罵得狗血淋頭的人不是他是的,“上次你讓甦日暮給本王的那份名冊到現在還沒有改動麼?”
    “有,”趙衡道,從身上拿出一份不薄的冊子,遞過去,“這是昨天最新送來的。”
    阜遠舟拿過來,翻開大致地瀏覽了一輪,“少了三家啊……”
    他的臉色沒什麼變化,趙衡不知道他滿不滿意,只小心翼翼道︰“江湖上的紫危樓情報能力太強,屬下們的動作不敢太大。”
    “本王知道,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阜遠舟道,略想了想,“查一下紫危樓的背景,不過不能打草驚蛇,別被盯上了。”
    紫危樓這個情報組織是江湖一絕,是這五六年才躥起來的新起之秀,消息迅速情報網龐大又買賣公平,不過其樓主身份神秘,背景不明,希望不會給他的計劃添麻煩才好。
    趙衡點頭,“屬下明白。”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武林事
    翰林院,學士單獨的房間里。
    甄偵看了看桌上的幾堆資料,最後手指點在一摞用上古梵文寫成的冊子上,比了比它的厚度,似真似假地道了一句︰“比上個月薄上一些,這個月江湖上倒是平靜。”
    坐在巨門之首的位置上可不是玩的,除了處理巨門中的各種事物,甄偵還需要將不少重要的東西熟記在心,聯系起來辨別輕重,將有用的東西匯集起來呈上去給阜懷堯或者隨時能夠在被詢問時說得出來,所以他的記憶力和記的東西都相當驚人——這也是他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諸多原因之一。
    對外身份為翰林院侍講學士的巨門使令子鴛點頭,道︰“這個月是武試的時候,不少江湖人都來京城了,江湖上自然是安靜多了。”
    “听說這一屆的武林盟主沙肖天的長子沙臨志也參加了武試,不知結果如何?”說起武試,甄偵就想起了這件事,也想起了柳天晴,不過他家住塞外,那里牧民放牧居無定所,還沒那麼快查得到消息。
    子鴛回答道︰“沙臨志素有妙刀公子的俠名,為人仗義耿直,一手刀法在江湖年輕一輩中……”他看了看明顯年輕得過分的自家大人,又想到宮里的永寧王——森森覺得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o(□)o——于是硬是把“佼佼者”三個字囫圇吞了下去,“……尚是不錯,他已經在初賽中脫穎而出了。”
    甄偵笑了笑,“長江後浪推前浪,賊窩子里出個兵,他倒是比他那個笑面虎的父親上得台面。”
    扮成中午送飯給不方便到皇宮外城官員用膳處吃飯的下人的跑進來的另一個巨門使令——子鸕贊同地頷首,“上一任武林盟主是個偽君子,十年前被斬劍鬼甦昀休殺了,這一任武林盟主也不是個好東西,年輕時候殺妻拋子霸佔老岳人的巨額財產創建了東鷹派做個勞什子教主,若不是十四年前這群人聯手鏟平了剎魂魔教,哪還會有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在武林中蹦?”
    “鏟平魔教?”甄偵勾起嘴角,略微帶了不屑,“三千白道人士對戰區區一千多魔教余孽,最後還被打得只剩六七百人,武林正道十幾年人才凋零,說出去都能叫人笑掉大牙。”
    可惜大俠大義的都沖前頭戰死了,剩下的不過是烏合之眾。
    “說起這個來,屬下倒是想起一事,”子鴛忽然想到了什麼,饒有興致道︰“前段時間賀州那邊新崛起了一個夙建幫,幫主李大兆是地方軍隊的,被上級尉官陷害,丟了軍籍,干脆找了個山賊窩踢館子做了山大王,李大兆人豪爽又講義氣,還挺有頭腦,沒多久就吸引了不少綠林好漢來投奔,當地的三個小幫派和武林盟主沙肖天有些交情,仗著是地頭蛇就去欺壓人家,動起手來沒了分寸,殺了不少老弱婦孺,那李大兆急了,發起橫來,直接把那三個幫派給端了!”
    甄偵听著有趣,“那沙肖天怎麼說?”
    “他能說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算他是武林盟主也沒這個理去找人家報仇,再說了,為幾個小幫派出面,他還不至于這麼跌身份。”子鴛嗤笑道。
    子鸕卻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是武舉之前好幾天沙肖天就來了京城,他來做什麼?發展勢力嗎?往京城里伸爪子了?”
    沙家現在也算是家大業大,他又是武林盟主,就算是兒子來參加武舉,這天子腳下是非多的,他不應該提早那麼多到才對的啊!
    子鴛卻搖頭,答道︰“是晉安鏢局的當家兼總鏢頭薛義保死了,沙肖天和薛義保是拜把子兄弟,他是來祭拜的。”
    薛義保在武林中地位不低,所以沙肖天于情于理都該親自來一趟。
    “薛義保死了?”子鸕常常不在京城,對這里發生的事比較不清楚,聞言有些吃驚,“他還不算老,一身武功身強力壯的,怎麼就死了?”
    “說起來倒是玄乎了,”子鴛一派說書人耳朵架勢,道,“他是被嚇死的。”
    “嚇死的?”子鸕驚奇,“走鏢的夜路走多了,還能被嚇死?!”
    “所以說玄乎啊,他那秀才兒子……唔,就那什麼京城五公子中的西薛薛天殺了人被判了二十年,薛義保費盡人脈也沒能把兒子弄出來,卻不料薛天氣量小心氣高,受不得這委屈,在牢里自盡了,薛易行他媳婦听到消息,頓時就氣急攻心死了。”
    子鸕睜大眼楮,“這麼慘?!”
    “可不是!”子鴛道,“喪妻失子,加上那鏢局常年鬧鬼,薛義保他人也變得神神叨叨的,整天說報應啊天理循環啊什麼的,人也一下子垮了,就準備金盆洗手,結果金盆洗手前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不知怎麼的就大喊大叫起來,鏢局的人撞門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據說那死狀就是嚇死的,更奇特的是,他死了之後鏢局就不再鬧鬼了,很多人傳說薛義保干了十惡不赦的事情,所以冤魂索命來了。”
    子鸕一陣唏噓,“薛義保也算是一代大俠,沒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大俠?”子鴛嗤了一聲,“你是沒看見之前子規大人讓人查的那份資料,薛義保沒發家之前就是個馬賊頭子,奸\淫擄掠抄家滅門無惡不作,現在鏢局私下里也不干淨,我看啊,這就是報應!”
    子鴛和子鸕那邊說得熱鬧,沒發現他們的子規大人一直坐在那里,一臉若有所思。
    ……
    天福客棧,地字號房。
    主僕二人久未見面,阜遠舟似乎也不趕時間,一件一件事地交代處理,趙衡恭恭敬敬地回答應是,眼神卻不停地瞄著他,有些困惑有些擔憂。
    等諸事完畢,也到了午飯時間了,趙衡擔憂主子的身體,趕緊去叫伙計送了飯菜過來,可憐一個五三大粗剛過而立的漢子像是個老媽子一樣團團轉。
    阜遠舟看著好笑,不過也不說什麼,叫他坐下來一起用飯便是了。
    吃完之後,將碗筷收拾了拿給走廊上的伙計,趙衡重新關好門,轉過身來,就看見那個顏容風逸的藍衣王侯坐在桌邊,皎明的藍衣幾乎在曜石的眸子里輝映出疏藍的影,俊美得叫人目眩,他手里拿著新沏好的茶,卻沒喝下,看起來一副怔怔出神的樣子。
    趙衡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走過去,低聲喚了一句︰“殿下。”
    阜遠舟回神,淡淡看他一眼,“怎麼了?”
    “您……您是不是遇到什麼難事?”趙衡小心翼翼問。
    聞言,阜遠舟笑了笑,君子溫潤的清淺笑意,斂去所有劍家高手的氣勢,和以前的仁德君子一樣,美好得像是鏡中的浮月水中的飛花,他半是玩笑一般道︰“能有什麼事難得倒本王?”
    趙衡皺了皺眉,鼓足勇氣道︰“可是殿下您看起來很不開心。”
    阜遠舟笑意一凝,微微淡了一些——原來自己……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嗎?
    趙衡咬咬牙,問道︰“是不是太子……陛下對您做了什麼?”自古帝王家最是無情,兄弟鬩牆父子相殘是司空見慣了的戲碼。
    阜遠舟卻是搖頭,“皇兄他對本王很好。”想起那人,他的眼神柔軟了一分,卻又瞬間哀傷了一分。
    “真的?”趙衡顯然不信。
    “自然是真的,”阜遠舟淡淡道,眼神有三分喜三分哀剩下的都是迷茫,“他是真的對本王好,本王深受寵信的消息天下人都知道,你還不清楚麼?”連他的婚事都親自操勞,誰敢說阜懷堯不是真的對他好?誰敢說呢……
    趙衡似乎打算刨根問到底,“那殿下為什麼還這麼不開心?”絕頂的武功,驚人的相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數不盡的名利財富,世間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你都有了,站的地方離那至尊之位也不過一步之差了,為什麼你還是不快活?
    阜遠舟沒有說話,茶杯貼在唇上,飲下微溫的茶水,掩下嘴角的那份苦澀。
    茶放涼了,果然是苦的啊……
    得不到的如何都求不得,得到的又不屑要的,就像這茶一樣,熱的時候唇齒留香,涼了之後囫圇吞下去只會越叫人難受。
    雖然看不到什麼異樣,但主僕十幾年,趙衡還是很敏感地發現他的不對勁,心里念頭千轉白繞,最後到了嘴邊說出的是最讓人眼神復雜的結論︰“殿下您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阜遠舟微微側頭看他,“那麼明顯麼?”
    這般反問等于是變相承認了,趙衡說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麼感覺。
    是真的很明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這愛戀……是藏不住的……
    他表面上還是很平靜,只是開口時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趙衡連忙低下頭咳了一下,才重新道︰“……屬下冒昧,不知殿下喜歡的是哪家千金呢?”
    阜遠舟重新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沒回答,只平淡道︰“我不喜歡女子。”
    趙衡一愕,“那表小姐……”
    “不要提她了,”阜遠舟抬手打斷他的話,“她死了。”就算沒死,他對她最多算是喜歡或者責任,談不上愛。
    趙衡還是有些換緩不過來,“那您、您現在喜歡男子?”
    阜遠舟望著茶杯中漂浮的唯一一根茶梗,眼神溫柔又篤定,“不,我現在只喜歡他一個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得之失之
    阜遠舟的眼神太深情,趙衡看得忍不住移開視線,道︰“殿下乃人中龍鳳,又何須為相思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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