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可惜,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過了就是過了,再怎麼去懇請去哀求,時間就是回不去了。
    更何況……
    阜遠舟緩緩將布偶放回床的一角。
    比起做兄弟,他更想要徹底得到這個人。
    所以,即使心里難受的要死,他也定會好好護著皇後花菱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畢竟,那是解決子嗣問題的一大籌碼。
    收拾好床鋪之後,阜遠舟順手將兄長剛才脫下來的外袍掛在架子上,一個木盒子卻從衣服里滾了出來,“咚”的小小聲砸在地上。
    他俯身去撿,撿起來之後不知怎麼的,就鬼使神差將盒子打了個開來。
    木盒里,白玉的指環靜靜安放在紅色的絨布上,並不精致,唯見玉質溫潤。
    阜遠舟一下子愣住了。
    其實他還是有些懷疑柳叔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柳一遙的,畢竟人有相似,說不定就那麼巧合呢。
    可是,現在他已經完全信了。
    因為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里,那個如柳堅毅的男子疲憊地靠在床邊望著蒼茫大雪,讓陪在身邊的他和甦日暮久未動過的書架頂格找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木盒子,里面也有這麼一枚白玉指環。
    那也許是柳一遙自離開阜仲之後第一次真真切切將那個人拿出來緬懷思念,尚不算蒼老的眼角卻布滿了滄桑和哀愁,幾乎要化作眼淚流出來。
    他就這麼將指環攥在手里按在心口上,到死都沒有放開。
    他的眼楮不肯瞑目地望著窗外,像是向往著自由自在,又像是……在等候某人的到來。
    那一幕太過刻骨,阜遠舟忘都忘不掉。
    可是直至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仍是沒有等到風雪中的夜歸人。
    他自然是知道左相柳一遙的,不過僅限于政務上,其余的只是略知一二,當年的事,知情的人都三緘其口,除了主管情報的甄偵想必已經再無多少人了解過多的事情,連他也不例外。
    但是阜遠舟也清楚柳一遙是自己的父親一輩子唯一愛過的人,不是不曾詛咒過的,若不是因為他也許阜遠舟就不用從一出生就過得那麼艱難,德妃那麼聰明貌美,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也好過和一個男人搶人。
    可是,當柳一遙和他兒時少有敬佩的人之一的柳叔成為同一個人時,他卻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心情了。
    相思成災,積郁成疾,重病纏身,郁郁而終。
    這個曾經風華無量立足在玉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的後半生,真的過得很苦……
    但是他仍然喜歡阜仲,他愛阜仲,直到他逝世這點都從未改變過。
    浴房里。
    阜懷堯閉著眼躺在溫熱的水里時,忽然听見嗚咽的塤聲悠悠而起。
    他極慢極慢地掀開了眼簾,眸色復雜。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半緣修道……
    半緣君……
    這一闋離思,本是情意深重,但是為什麼,塤聲中如斯淒苦?
    他起身,換好衣服,披散著發走了出去。
    阜遠舟正倚在窗邊,微低著頭闔目吹塤,豐峻輪廓半數被窗框的陰影籠罩,連風都似因著這塤聲而憂愁起來,一下一下地撫弄著那錦緞般的烏發,拉扯著和皎藍的衣袂糾纏在了一起,頎拔的身形在幽幽暗夜的背景下顯得……極為寂寞。
    阜懷堯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微微移開了眼,隨即便看到了桌上被打開的木盒子。
    他輕微怔了一下,走過去,將東西拿起來。
    這東西本是放在御書房抽屜暗格里的,阜懷堯方才不知怎麼的就順手拿來了,沒想到居然被阜遠舟看到了。
    關于柳一遙和甦日暮阜遠舟的關系,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計劃里,阜遠舟本該一生都不會涉及到關于那個已經從玉衡歷史上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的事情的。
    可惜陰差陽錯,不知該不該說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薄薄的浮雲在深藍的夜幕上聚了又散,壽臨躺在外殿小隔間里隨時等候召喚,此時听了許久的曲子,卻有些莫名的傷感。
    有值守的宮女從乾和宮外經過,忍不住微一駐足,透過重閣飛檐,想望一望那塤聲傳來的地方,卻又淡淡地嘆了一口氣,步伐匆匆離開,再听下去,小女兒家的眼淚,是藏不住的。
    禁軍統領藺木沐剛交完班準備離開,忽然听見塤聲順著風飄來,反反復復是同一首,他卻靠在假山邊靜靜地听了良久,在曲音慢慢低下去的時候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低念一聲不知是誰的名字,然後轉身離開。
    乾和宮內殿里。
    阜遠舟放下手中的塤,睜開眼來,卻沒看著阜懷堯,只是望著蒼茫夜色,道︰“柳叔一直記著他,到死都沒有忘掉。”
    第二百零二章 我兒
    “柳叔一直記著他,到死都沒有忘掉。”這個素來謙謙君子的王侯公子竟也露出了一瞬冷漠的神情,“過去我覺得他們二人挺可恨的,現在卻覺得,真可悲。”
    什麼愛什麼恨,一切都抵不過生死,最後都隨著人化黃土而消失,既然如此,當年那麼倔強生死不見,又是慪的哪門子氣?
    聞言,阜懷堯下意識看向阜遠舟,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家三弟說的是誰。
    可悲麼?
    一個過于軟弱,一個過于驕傲,在一起本就是一個糟糕的開始。
    只是……
    柳一遙也不曾有一刻忘記過他的父皇嗎?
    阜懷堯摩挲著拿在手里的白玉指環,又想起了當年御花園里低聲呢喃著“朕只想做他一輩子的劍鞘”的父親。
    這些年來,他長大了,也懂得相思多麼折磨人了,柳一遙消失得比誰都決絕比誰都徹底,他不是不曾找過和柳一遙相似的人送到阜仲病榻前陪陪他,只是阜仲總和那人靜靜對坐上半日,似是透過他在靜靜懷念著早已跑開的舊時光,然後派侍衛將人送走,再不召見。
    阜懷堯問過他,為什麼不將人留下來,哪怕是個慰藉也好。
    但那時的阜仲的眼神有些笑意有些悲傷,只道︰“他不是真的一遙,朕心中的一遙也只有一個,就是也許已經在奈何橋邊等著扇朕一巴掌的那個,用這個人來代替,朕是褻瀆了他,也是褻瀆一遙。”
    從此,阜懷堯就再沒做過這樣的事情。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柳一遙和阜仲的一生,都唯有一個人是心中摯愛,是心尖兒上的珍寶,無論時光流逝,無論何人代替,原本珍視深戀的人也只有那一個,永遠不會改變。
    事實上要忘記一個人並非不可能,時間夠長就行——但人生也不過幾十年,實在,太短了……
    “皇兄。”阜遠舟緩緩轉過頭來,“我想听當年的事情,父皇和柳叔的事情。”
    阜懷堯面色一僵。
    阜遠舟沒再說話,只是用一種平淡又堅決的眼神望著他。
    阜懷堯艱澀地問︰“為什麼那麼在意這件事?你不是不喜歡談到和父皇有關的事情麼?”
    阜遠舟好似覺得奇怪,站直了身子,“只是想听而已,有什麼不能問的麼?”
    “……沒有。”阜懷堯頓了頓,道。
    “所以,說給我听听好麼?”
    “都是一些封塵往事……”
    “但是我想知道。”阜遠舟如是道,定定注視著他。
    阜懷堯幾乎沒忍住避開他的眼神。
    “父皇那麼寵愛皇兄,當年的事,應該只有你知道了吧。”阜遠舟似是不經意般道,走過來,隨手將塤放在桌上,人坐在桌邊斟了兩杯茶,一派洗耳恭听的架勢。
    阜懷堯垂眉看著被推到手邊的茶,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旋即才坐在他對面,心知越是推脫越是讓他好奇,只好細細思量了一下言辭。
    清清冷冷的聲音用一種他獨有的不緊不慢的調子在寂靜的夜色里響起,阜懷堯回想著阜仲生前寂寥時所說的種種不為人知的細節,慢慢鋪述在側頭靜听的阜遠舟面前。
    “左相和父皇……是在父皇二十七歲那一年認識的,那時父皇剛登基,立足未穩,性格又較為良善,被幾個大臣欺到頭上。那時左相不過是個六品小官,在朝中基本沒什麼說話的份,但是見到父皇陷入這等窘迫的困境,便一時腦熱沖了上去舌戰群儒,後來左相告訴父皇,他當時之所以一時腦熱……”微頓,“是因為一見鐘情,不過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在父皇微服出宮的時候。”
    阜家皇室的傳統便是所有皇家子弟都必須去體驗民生疾苦,就像阜懷堯從小就會在市井街頭游走、驕傲如阜崇臨也會在貧民窟里住上幾天一樣,阜仲也常常出宮走動,但他不是為了爭奪皇位做準備,純粹是因為喜歡宮外的生活,後來登基做了皇帝完全是迫不得已。
    而收養柳一遙的那對養父母早已去世,那時候才華驚人卻又不甘折了文人氣節的柳左相也不過是個落魄窮困的書生,辛辛苦苦教書得來的錢被一群地痞搶了去,還被拳打腳踢一頓,折了骨頭走動不能,最後頹廢地蜷縮在在街頭角落滿身泥濘地看著面色冷漠的行人匆匆歸家。
    那時恰是梅雨季節,靠北的京城細雨綿綿密密的,甚至還夾雜著些許細小的雪屑,沒多久就澆得人一身狼狽寒氣直冒,就在柳一遙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繁榮鬧市里的時候,一把素色的油紙傘擋在了他的頭上。
    年輕時的阜仲,相貌秀麗脾氣和善,在皇家里偷摸打滾久了也依舊有著一副菩薩心腸,溫溫文文對他笑了一笑,慈眉善目的讓人由心底里覺得暖和,一眼就叫柳一遙沉迷下去。
    阜仲絲毫不介意自己干淨的衣服而親自將這個像是在泥水里滾過的書生送到醫館里,墊付了對于皇家子弟來說並不多的藥錢,但是沒有留下姓名便因著要趕回宮而離開了,不過陰差陽錯,一次皇家祭祖大典里,柳一遙在一眾皇子皇女中不經意瞥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兒的面孔,便知自己與他並無可能,心下寒涼戚戚同時也自此發奮讀書,考取功名,只為離那人更進一步。
    甄偵所說的胃明君而出,不過是一句大義凜然的謊言罷了,柳一遙這一生豐功偉績,為的不過是一個人。
    之後的事情便是順理成章,中舉,做官,蟄伏,只為將來能隨著阜仲到他的封地里去做官,卻沒想到一朝風雲突變,阜仲竟登基做了皇帝,柳一遙更是覺得無望,但還是沒忍住在這個有著菩薩笑容的青年窘迫之際挺身而出……自那之後,不死,不休。
    商議政事,籌集軍備,微服出宮,月下對飲,棋盤廝殺……他用盡所有時間靠近阜仲,在那段江山飄搖的歲月里,柳一遙就這麼緊緊跟在阜仲身邊,逐漸成長為阜仲最堅實的依靠,阜仲所走之路,必有他所向披靡。
    阜仲性格有些軟弱,從小便比較依賴一出生就沒了母親而被他母親包養在宮中和他素來親近的七弟阜徵,而阜徵去邊疆抵御外敵了,阜仲在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再度遇上了柳一遙,在他的幫助下治理江山,久而久之,信任變成了依賴,依賴成了習慣,習慣最後化作/愛戀。
    那時候陸陸續續的戰爭打了十幾年,阜徵去了邊疆就沒有再回來過的機會,時局不穩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玉衡在動蕩不安中搖搖欲墜,阜仲句句以國家存亡為重,竟也堅持了十二年不娶親納妃,和柳一遙在一起了十二年。
    之後諸事,阜懷堯所說的和甄偵的差不多,不過大致略過了關于阜徵和德妃的一些流言蜚語,在這里就不再一一表述了。
    阜遠舟听罷,冷不丁地道︰“是柳叔殺了阜徵?”
    饒是阜懷堯也禁不住一愕,“怎麼可能?”
    柳一遙再怎麼樣也是玉衡子民,殺了阜徵就等于是損失了當時玉衡最強大的統帥,他根本沒理由這麼做。
    阜遠舟的表情有些古怪,“據遠舟所知,阜徵不是死在敵軍手里,他的中箭,是不知名的第三方做的。”
    阜懷堯心里一跳,阜遠舟知道的東西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來了,而且他也注意到了阜遠舟在提阜徵時是直呼姓名,眼里俱是冷漠。
    阜徵害他半生坎坷,他本就是極恨他的、
    阜遠舟望著他,“十二年都過去了,什麼樣的坎兒邁不過去?父皇卻因為阜徵的死和柳叔恩斷義絕,難道不是因為柳叔害死了阜徵?”
    阜仲和柳一遙斬情斷義的原因撲朔迷離,總有讓人想不通的地方,但有些過錯總是難以被原諒的,比如,背叛,比如,死亡。
    阜懷堯微怔,好一會兒才道︰“當年七叔功高蓋主,那次出征朝中百官俱是反對,只有左相坦明支持,他一個人就頂的過百官所言,若不是他開口,七叔就不會死在戰場上,父皇和七叔感情極深,傷心欲絕之下,才一時氣急忘了理智,待回神之時,柳左相已經辭官離開了。”
    阜遠舟臉色似乎並無變化。
    對方的一番話本是合情合理,但他听來,就是覺得有哪里不對。
    如果真的如阜懷堯所說,那麼兩人之間不至于如此痛苦地抱憾終身。
    阜遠舟的目光投向阜懷堯一直拿在手中的白玉指環,忽然道︰“這個東西,柳叔也有一個。”
    阜懷堯摩挲著指環,道︰“這是父皇和柳左相的定情信物……”頓了頓,“父皇說,要等到湊回一對的時候,再將它放入皇陵。”
    他們曾誓言指環生死不離身,等另一枚回來了,就代表柳一遙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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