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

    九
    說起小時候,大概是五六歲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養父母。
    我記得,來孤兒院接我的時候是冬天,下著大雪,他們穿了件紅色花襖,蹲下來,笑眯眯問我願不願意成為他們的家人。
    家嗎?我想了好一會,這個詞听起來真溫暖。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也不知道六歲之前的自己是否有家,但我那時沒有,孤兒院的其他小朋友都不和我玩,所以我點了頭。
    我想有個家。
    關于養父母的記憶,並不都是冰冷的,和往後棍棒相交的回憶比起來,最初的日子其實很溫馨。
    初為人母的女人會在大冬天給我織毛衣,初為人父的男人也會在一天結束之後捎上些鮮花和小玩具。
    每次進餐,飯桌上總會有夫妻兩人的調笑和打鬧,以及不停往我碗里夾菜的筷子。每每進入夢鄉前,總會有一盞溫暖的床頭燈,燈下坐著他或她。
    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呢?仔細想想,或許是從他們誕下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孩子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沒人再問我冷不冷,餓不餓,沒人再給我帶小玩具,屬于我的那盞床頭燈也沒有了。
    在最炎熱的時節,我的房間搬到了倉庫,那時距女人臨產還有倆個月。
    倉庫緊挨著兩人的房間,偶爾我能听見他們因為孩子的名字吵得天翻地覆,說起來,我的名字那時叫什麼呢?
    似乎也是有個離字,畢竟從他們決心通過拋棄我來減輕家里負擔的那刻起,他們就不再喊我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喂”  “那個誰”  “小畜生”  “蛀米蟲”。
    再後來,孩子降生,取名為陳將才,在同別人炫耀兒子時,男人總會提一嘴,對自己取的名字贊不絕口,說兒子往後一定會作為棟梁之才,光宗耀祖。
    很快,那些我以前有過的,沒有過的,一時間被一股腦塞到小孩跟前。
    他們將我開膛破肚,把曾經給我的愛,在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下,抽離得一干二淨。
    從此,我一無所有。
    恨他們嗎?恨的。但我更討厭陳將才。
    可孩子是無辜的,是的,當他們看見我掐著小孩脖子時,他們急得一腳把我踹開,尖聲大喊著:“你瘋了,孩子是無辜的啊。”
    可是,我也是孩子啊,為什麼當初答應做我父母的人,現在卻舍不得分我一點點的愛。
    再後來,拳打腳踢成為家常便飯,一個不留神我便會被拋棄。從一年一次,到半年,再到每個月,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丟了我。
    直到我遇見了沉先生,他說回家,回我們的家。
    要是可以,我多麼希望自己同沉先生血脈相連,這樣他就永遠不會拋棄我了。這是我求而不得的願望,我珍藏著,放在心里最柔軟的角落,卻不敢肖想這其中一分一毫的可能性。
    我也不願去為了驗證這近乎于無的可能性,將願望述之于口,要是因為這個,沉先生從此需要一個同他血濃于水的女兒,那時我又該怎麼辦?
    他結婚了嗎?有過小孩嗎?以後會不會結婚呢?這些我統統不想問,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女兒,而他也需要我。
    這些就夠了。
    可為什麼,我就連這麼小小的期盼也要被剝奪呢?
    夜里,下了大雨,屋外電閃雷鳴,我縮在沉先生的床上發抖,手機傳來一陣忙音,這是我打的第三十六通電話。
    正當我準備撥通第三十七通時,在隆隆雷聲中我听見窗外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響,顧不得其他,我掀開被子,沖了下去。
    沉先生回來了,我知道,我一口氣跑到客廳大門,氣喘吁吁。
    宋姨在一旁給我遞了雙鞋,一邊又心疼道:“小姐,快把鞋穿上,老爺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我胡亂穿上鞋,看著雕花大門緩緩打開,張開手,爸爸二字呼之欲出,卻在見到身邊那女人時一口氣堵在了喉頭,隱隱有血腥味漸漸滿上舌尖。
    沉先生領口半敞,頭發散亂,眉頭皺成一團,臉色有些蒼白的痛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沉先生,在我心里,他是一坐高山,巍峨雄偉,永遠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可此刻,他耷拉腦袋著靠在女人的肩頭,身邊有幾個黑衣保鏢扶著,不至于全壓在女人身上。
    “宋姨,好久不見。”女人氣喘微微,和宋姨打了聲招呼。
    “余小姐,辛苦您了,大晚上送老爺回來,我來送老爺上去吧。”宋姨說著就要接過沉先生。
    可這位余小姐卻是側身,笑著說:“沒事宋姨,禹哥哥也是因為我才被灌成這樣,以前他喝醉的時候也是我來照顧他的。不打緊,你們休息就好。”
    宋姨臉色一僵,點點頭便退開,而那位余小姐從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往天靈蓋涌,突然一陣驚雷劃破夜空,電閃雷鳴,亮得晃眼。
    我緩緩動了動半邊麻木的身子,走到沙發處坐下,呆滯地盯著桌上的水果,遲疑片刻,我拿起一顆隻果遞到宋姨手里,“姨……髒……髒……”
    宋姨心領神會,趕忙多拿了幾個隻果去洗淨,我盯著宋姨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拿起桌上折迭的水果刀,藏在了袖子里。
    宋姨回來的時候,我正往上走,指著她手中的隻果:“干淨……你吃。”
    說完我加快腳步,穿過長廊,來到沉先生的房門。
    很久之前,這一層的房間為了我能方便進出,全換成了無鎖門,當然也包括眼前這一間。
    保鏢已經出去了,這個女人卻遲遲不離開。我腦袋混混沌沌,推開門卻見女人背對著我坐在沉先生的腰腹上。
    她微微彎腰,想要故技重施,低頭的瞬間我沖了上去,掏出身上的折迭刀朝她後腰狠狠扎了進去。
    “噗呲——”我迅速抽刀,感覺到鮮紅的血噴濺到我的臉上,女人不可置信地回頭,從床上滾了下去,臉蛋痛苦地扭曲成一團,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她表情痛苦,遲鈍地看了眼自己的傷口,又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終于大聲尖叫起來,“啊——救命——”
    場面一度混亂,保鏢、佣人、私人醫生魚貫而入,奪去我手中的凶器,卻誰也不敢靠近我。
    喂了醒酒藥的沉先生清醒過來,他來到我身邊,蹲下,面容沉靜,射向我的目光有如實質,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沉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是他第一次指名道姓的喊我,聲音冷漠得仿佛陌生人。
    “我……我……”手一直在抖,聲音也是,我想咽口水,卻發現現在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沉先生不再看我,拿出手機,頓了一下,隨即撥了一個電話。
    “夏承軒,過來一趟。”
    “有事。”
    “嗯,她把余玫欽給扎了。”
    “十分鐘。”
    余玫欽被醫護人員抬了出去,不一會,其他人也全都離開,只剩我和沉先生。
    他沒看我,站在窗台,拿了根煙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放在手心把玩,不時發出 噠的清脆聲響,隨後火光燃起,苦味蔓延,我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這是沉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煙。
    夏承軒來的時候,我正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咳嗽,他是上次的那個醫生,還是帶著那副銀質眼鏡,斯斯文文,見到滿身是血的我也一點不慌張,他只是嘆了口氣,把我起來往外走。
    “爸……爸……我……我……錯了……我……”我掙扎著朝他伸出雙手,“爸爸……沉……爸爸……”
    我胡言亂語,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淚水盈滿眼眶,面對這樣的沉先生,心里破了一個大洞,我不想這樣離開,我錯了,我不知道怎麼了,我……
    縱使有再多話,我卻礙于口吃不能表達分毫,我痛苦地撕扯著胸膛,字字泣血,固執地朝他張開雙手,“抱抱……爸爸……抱……”
    有話說︰爸爸會怎麼選擇呢?抱還是不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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