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嫁衣枕套,別說她不會繡,就是會繡,恐怕三日也繡不出來,這些自有內廷司準備。但是香囊,她很想親手為姬鳳離繡一個。
    悄悄地問弄玉要了五色絲線、布料以及花樣。
    她沒想到這繡花的花樣這麼繁多,什麼鴛鴦戲水,鳥語花香,梅花傲雪,國色天香,並蒂蓮開,蝶雙飛……看上去既華美且寓意又好。
    花著雨逐一看過去,目光忽然凝注在一個“娃娃騎魚”的花樣上。望著娃娃那胖嘟嘟的臉蛋,紅艷艷的肚兜,眼眶慢慢地濕了。
    弄玉看她一直盯著這個花樣,打趣道︰“王妃,這個娃娃的圖樣,王爺肯定喜歡。不過,大婚時,還是這三個花樣應景一些。”弄玉說著,便將“鴛鴦戲水”、“並蒂蓮開”、“蝶雙飛”挑了出來。
    花著雨搖搖頭,伸指一點一點地撫上那個娃娃的圖樣,凝聲道︰“都拿走吧!”
    弄玉一怔,小心翼翼道︰“王妃,那我再去找些別的花樣。”弄玉見她說這些花樣都拿走,以為花著雨不喜歡這些花樣。
    “不用再找了。”花著雨淡淡說道。
    “那王妃,還繡嗎?”弄玉對花著雨的吩咐一向不多問。先前見花著雨要為姬鳳離繡香囊,心中早已歡喜萬分。王爺對王妃的情意,她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王妃為王爺繡了香囊,不知王爺會怎生歡喜呢。此刻見花著雨忽然不要花樣了,忍不住急急問道。
    花著雨睫毛一垂,遮住了眸中欲泄的情緒,淡淡說道︰“這些花樣都太復雜了,我唯恐繡不好,都拿走吧。我自個兒想個簡單的花樣就行。”
    弄玉聞言,松了一口氣,笑道︰“王妃說的是,王妃自己畫的花樣繡出來王爺肯定更喜歡。”
    他會喜歡嗎?
    花著雨心中微微一酸,有些事情,她或許應該告訴他了,抬眸道︰“弄玉,你去為我備一支最細的豪錐。”
    原本要繡香囊,忽然又要毛筆,弄玉一時有些摸不到頭腦,但還是轉身去了。
    三日,一個香囊,花著雨繡了整整三日。
    其間,手指多次被扎破,但那疼,卻不及她心頭痛的萬一。到了出嫁前的那一日,香囊終于繡好。
    素白色的緞面縫制的香囊上,繡著一個娃娃。與她那日看到的花樣上的娃娃不同,這個,是她照著心中的影子繡的。
    她的繡工太差,繡的太拙劣。倘若是旁人,肯定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但是她還是將香囊放到匣子里,囑弄玉給姬鳳離送了過去。
    或許是婚事太快了,一直到了大婚那一日,花著雨還有些難以置信,以為自己在做夢。
    床榻上,放著火紅色流彩錦緞嫁衣,紅色織錦中單,紅綃披帛。燈光照耀在嫁衣上,猶如雲蒸霞蔚,灼灼爍目。這嫁衣,也不知是多少人趕制出來的。
    “王妃,時辰快到了,該梳妝了。”弄玉輕聲提醒道。
    “姑娘,玄承宮的小公公傳太上皇口諭,有事要召姑娘到玄承宮去一趟。”小宮女在門外低聲稟告道。
    玄承宮住著的是太上皇炎帝,顯然是炎帝要見她一面。花著雨沉吟片刻,摘下頭上鳳冠,帶著弄玉快步而去。
    對于太上皇炎帝,花著雨心中是有幾分疑惑的。
    當日,姬鳳離在刑場上被處刑後,她留在宮中,曾經到炎帝的玄承宮中去查探過。
    那一夜,三更後,她趁著宮內禁衛軍換班的工夫,出了居養所,翻進了太上皇炎帝居住的玄承宮內。
    她趴在屋檐上,隱約听到絲竹管弦之聲從大殿內傳來。她十分疑惑,據說炎帝病情嚴重,何以在深夜縱情聲色?她原本打算待夜深人靜後,潛入到炎帝房中,從他口中查問一些事情的,但當時的情況顯然不可能了。
    她正要離開,卻听到屋內絲竹之聲停歇,有咳嗽聲傳了出來,其中隱約夾雜著女子的低語聲。花著雨心中疑惑,悄悄掀開一塊琉璃瓦向下望去。
    宮殿之中燈火昏暗,異香繚繞,層層明黃帷幔隨風飄﹝蕩,現出帷幔之中的人影。
    太上皇炎帝斜倚在臥榻上,一旁的女子,正是登基大典上守護在他身側的劉太妃。
    “太上皇,吃藥了。”劉太妃衣衫半敞、身姿婀娜地走了過來。
    太上皇一直盯著劉太妃,連眉毛都不曾眨一下,表情更是一貫地冷肅,令人觀之心生懼意。劉太妃將藥碗端到太上皇面前,他捧起藥碗一飲而盡。
    “很好喝吧?”劉太妃笑眯眯地說道。
    “很好喝吧?”太上皇一臉冷肅地重復道。
    花著雨悚然大驚,感覺炎帝有些不對勁兒。
    她想起當初在迎接北征將士回來的宴席上,還有皇甫無雙的登基大典上,都是這個劉太妃伴在他身邊。當時,炎帝似乎一應話語都是受這個劉太妃指點。後來,當于太妃出示了那卷染血的帛書,炎帝看後竟也無動于衷了。
    很顯然,炎帝後來是被皇甫無雙控制了。
    但是,姬鳳離奪宮那一夜,用到了炎帝的雷霆騎,很顯然,後來,炎帝的病情已經好了。只是不知何時,姬鳳離到底派了誰,在皇甫無雙嚴密監視的情況下,竟然還將炎帝治好了。
    而今日,炎帝見她,不知有什麼事。
    花著雨和弄玉到了玄承宮,常公公快步迎了上來,躬身道︰“太上皇有些私事要和王妃說,請其他人在外面候著。”
    弄玉聞言,便侯在殿門口等候。
    花著雨快步走向殿內,空氣里浮動著燻人的藥香,在重重垂地的明黃色煙羅後,曾經叱 風雲的炎帝病懨懨躺在軟榻上。常公公快步過去,攙扶著他靠在了軟榻上。
    炎帝抬頭看到花著雨,示意隨侍的宮女和太監全部退了出去。
    “原來,你是花穆的女兒?”炎帝眯眼問道,眸中閃過一絲鋒銳。
    “不錯,我正是花穆的女兒花著雨,您曾經命我去北朝和親,也曾經想將我毒傻的花著雨。”花著雨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炎帝冷聲道︰“不錯,如若他當初真的將你毒傻,很多事情就會不同。他連這些都告訴你,可見對你倒是真心。”
    花著雨清冷一笑,淡淡問道︰“太上皇這一生可有真心?”她從袖中將謝皇後那張畫像掏了出來,緩緩問道,“她可是太上皇的真心?”
    炎帝臉色乍變,一雙眼楮痴了一般望著畫像上的謝皇後,聲音微顫道︰“你從哪里得到這張畫像的?”
    很顯然,這張畫像是他無意夾在那本書里面的,後來可能是尋不到了。
    “拿來!”他伸出手,嘶啞著聲音厲聲說道。
    花著雨將畫像放到他面前,冷眼看著炎帝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撫摸著畫像上的人,良久不發一言。
    她曾經不止一次想要手刃炎帝,可如今,她悲憫地凝視著炎帝,縱然一生戎馬,得了天下,卻失了和自己榮辱與共的畢生摯愛。這份悔、這份痛,勢必將糾纏他一生,與他而言,這比死還要痛苦。
    “太上皇又何必如此悲傷呢,當初若非您親手殺了謝皇後,鳳離又何必這麼多年隱姓埋名,縱然宮變逼宮得到這個天下,也絕不願意認你這個父皇。”花著雨靜靜說道。自從听納蘭雪說了謝皇後的事情後,她便猜測到,謝皇後很可能是被炎帝親手殺的,若非如此,姬鳳離也不會這麼多年隱姓埋名不認這個父皇。寧願做一個叛臣,也不願意做名正言順的繼位皇子。
    炎帝聞言,猛然抬首,眸光犀利地凝視著花著雨,狀若瘋癲,嘶聲道︰“你怎麼知道?”隨即慘然笑道,“是了,你是花穆的女兒。”
    “這麼說,這件事我爹爹花穆也知道了,所以這麼多年,不管他立了多大的功勞,你也不容許他回京?待西疆一旦安定,你就要設計將花家滿門除掉?”花著雨問道。
    “你錯了,之所以想要除掉他,並非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孤發現他和前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沒有想到,孤的皇子,不知何時被他換做了前朝之人。”炎帝眯眼說道,顯然也已知道花穆的身份,“孤知道你也是前朝默國之人,今日要你來,沒有別的事,就是要告訴你。那時的默國,已經千瘡百孔,戰亂連連,民不聊生。如若不是孤推翻默國,同樣也會有別人推翻默國。孤這一生失去了摯愛的女子,不希望無襄也失去。如果你真心喜歡無襄,希望你不要再為花穆做事。”
    花著雨心中大驚,沒想到,這一切炎帝竟然都知道,她凝眉說道︰“你錯了,我沒有為他做事。”
    炎帝目不轉楮地望著花著雨,犀利的眸光似乎能將花著雨看透。他似在分辨她話里的真假,良久,方緩緩說道︰“如此甚好。你回吧,孤要歇了。
    花著雨看著他狀若珍寶般捧著那張畫像,目光痴迷,她心中百感交集,緩步向殿外退去。
    “還有一事,當初,要你去北朝和親,並非無襄的主意,而是.…‘…無雙的主意。”炎帝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花著雨頓了一下腳步,唇角扯起一抹苦澀笑意。這個事情,其實她早就猜到了。當初,皇甫無雙喜歡溫婉,不管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他恐怕都不會允許溫婉去北朝和親的。要她去代嫁,正好離間了花家和姬鳳離。
    回到桃源居,姬鳳離迎親的鸞轎已經到了,宮女們匆忙為她換上大紅廣袖織雲霞帔,戴上華麗繁復的鳳冠,最後再細細為她整理了一遍妝容,便攙扶著她向門外而去。
    花著雨心頭一片恍惚,任由她們攙扶著走了出去。
    屋外,鼓樂喧天,熱鬧非凡。
    不到半個時辰,花轎就已經到了乾慶殿,鸞轎落地,鼓樂暫停。寂靜之中,只听得三聲破空箭響,是新郎拉弓向轎門射出三支紅箭,這是民間驅邪之意。其後,轎簾被掀開,一雙修長的手朝著她伸了過來。
    略一恍惚,就听得姬鳳離低低說道︰“寶兒,從此後,你就是我的妻,日後,無論生死禍福,危機險境,我都會用生命來保護你。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花著雨顫抖著伸出手,手指相觸的那一瞬,心慌亂地跳個不停。十指交疊的那一刻,一顆心終于平定下來。
    頭上鳳冠霞帔,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任由他執著她的手,沿著華麗綿延的紅毯,一步步走進了慶安殿內。在禮官的唱喏聲中,跪拜行禮。
    “夫妻對拜!”就在禮官最後的唱喏聲響起時,只听得殿外有渾厚的鐘聲驀然響起,“當當當當.…‘…”,徹底打亂了禮官的唱喏聲。
    八聲,這是喪鐘。
    是國喪的規格。
    花著雨心神俱震。
    國喪!除了太上皇炎帝,再沒有別人。她上轎前才剛去見過炎帝,難道說,這才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已經薨了?
    禮官的聲音早已被喪鐘聲淹沒,再也不聞。大殿內瞬間亂了起來,已經有不少太監和宮女腳不沾地地飛奔了出去。
    今日這大婚,真是一波三折啊!這一次恐怕是無論如v何都不能行禮了。
    便在這騷亂之中,姬鳳離的聲音壓過了一切聲浪,悠悠傳來。
    “繼續行禮!”他說,語氣低沉,沒有任何情緒,令人難辨喜怒。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禮官半晌才反應過來,尖著嗓音喊道︰“夫妻對拜!”最後拖長的尾音竟帶著不可遏制的顫意。
    “王爺,不能再行禮啊。太上皇薨了,是被人刺殺而亡的。她可能是凶手啊,最後一個見過太上皇的人,是她啊!”一人撲倒在殿內的紅毯上,不斷地磕著頭。這人的聲音,花著雨听得出來,是太上皇炎帝身邊的常公公。
    花著雨猛然伸手將頭上的大紅喜帕揭了下來,縴瘦身形決然挺立,目光高傲疏離地掃過眼前一眾大臣,最後凝注在咫尺天涯的他身上。
    一身吉服,燦若火蓮,燒得她心口灼燙,燒得世間萬物都煙灰飛散,燒得她眼里只有他。
    那雙深邃的墨色鳳眸,依然是一貫的艷驚紅塵,優雅從容,只是眸底,卻隱隱透出一抹絕望。
    最後一次相見,還是那一次他醉酒後的纏綿。短短兩日未見,她早已有些想他了。原以為再相見,會是洞房之夜,卻不料,會是在此時此刻。
    “姬鳳離,我沒有殺他!”她凝視著他的眼楮,靜靜說道。
    姬鳳離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黯沉,他一言不發,從花著雨手中扯過來大紅色喜帕,手指顫抖著再次蓋在她頭上。
    “繼續行禮。”他一字一句好似從齒縫里擠出來一樣,仿若將一生的力氣用盡。
    “禮成,送入洞房”禮官扯著嗓子,顫聲喊道。
    “王爺,您不能包庇這個弒殺太上皇的疑犯啊,王爺,您這是罔顧我朝律法!”是溫太傅痛心疾首的聲音。
    “即使是疑犯,本王就不能娶了嗎?本王有說要包庇她嗎?來人,”冷冷的聲音,好似沉著冰,又好似凝著火,使人听起來有一股莫名的冷肅之感,“送王妃入牢房!”
    乾慶殿好像一下子變得很空曠,而其他人的聲音都好似從極遠處傳來。
    刑部大牢陰冷潮濕,氣味逼人,比之內懲院的牢房,更加森冷。這里不管白日還是夜晚,終年昏暗陰沉,猶如鬼獄。暫且不說那些刑罰,光是在這種陰暗的地方生活久了,人也會悶瘋魔的。
    花著雨坐在牢房一角,听著牆角處空靈幽怨的滴水聲,心頭不知是何滋味。從內懲院兩進兩出後,花著雨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還會光顧刑部大牢。
    青白色的月光從狹小的牢窗透進來,映在一身的大紅霞帔上,這紅色的喜服,此時看上去沒有絲毫喜氣,反而流轉著慘淡的幽光,讓人心中陡升淒涼。
    洞房變牢房,這個世上,恐怕也只有她花著雨才會遇到吧!
    她輕嘆一聲,抬手將頭上的釵環一支支拔下來,最後將鳳冠摘了下來。鳳冠上的珠玉流甦作響,在幽暗的牢房內,听上去格外清脆。
    牢房內極是陰冷,她將鳳冠放在身側,便曲起膝蓋,用力抱緊自己。
    炎帝死在她去探視後,她就是最大的疑凶。而姬鳳離是堂堂攝政王,或許不日還將登基為帝,天下多少雙眼楮盯著他看。太上皇炎帝薨了,對于整個朝廷乃至南朝,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畢竟,他可是開國之君。姬鳳離若不將她送入牢房,那便是徇私枉法,只怕這南朝的律法再也約束不了旁人,往後,他還如何去治理天下?
    在事情沒有查清之前,她這個疑犯是該被送入牢中,只是,她不確定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的,是否認為炎帝真是她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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