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是哎哦!
    是哎哦?你看看,這是哎哦麼?
    一到夜里就變成哎哦了。
    你說“艾娥”兩字一到夜里就變成“哎哦”兩字了?
    哎哦!不信你晚上來看看呀!
    真是越說越奇了!還真得刨根問底,挖挖這哎哦廟的來歷呢。
    廟是怪屯全體女人捐一年紡花錢修建的。時間是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所謂艾娥者,是她們同村的一個姊妹而已。
    怪屯是個窮山村,外邊的女人不願進來,自產的女子也不願留下。以致怪屯的男丁婚娶困難,而且所娶女人皆姿色偏下。這是個事實,至今如此。這種情況,歷史上更甚。也許光緒年間那個時間段里,達到了極致。這從流傳下來的幾首民謠里,可以證明︰
    怪屯女人不能提,
    不是蛤蟆眼兒,
    就是鷹鉤鼻。
    光緒皇帝下南洋,
    踫見一個塌鼻梁。
    跌死三千御林軍,
    嚇跑滿洲八大王。
    問聲大嫂你是誰,
    俺是怪屯的丑婆娘!
    羅圈腿,
    翻嘴唇,
    別問她是哪里人——
    一拐一拐進怪屯。
    怪屯女人額羅(胯骨)寬,
    八石芝麻撒不到邊(一石芝麻可種十頃地)。
    夸張了點兒,但很形象。形象就是形而上的真實。因此,光緒年間是怪屯歷史上的丑女時代,是可以認定的。
    而另一方面,怪屯又是一個山靈水秀的地方,天精地氣,孕育出的,偏都是司馬相如與潘安。像李饃兄弟,像李長樹、李石頭、李喜娃……無不五官俊朗,身如玉樹。就是七十多歲的李長有、126歲的李二槐,細看他們的眉眼,颯爽英姿也會幻化而出。
    形象上的落差,當然會帶來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適。因此,怪屯的男人們,性格都比較陰郁,活得很不開心。光緒年間的丑女時代,這種情況會更甚。另一首民謠可以作出證明︰
    洞房慶花燭,
    胸藏美人圖。
    掀開紅綾被,
    一顆禿子頭……
    我們簡直可以想見,兩行眼淚慢慢爬上了這位新郎英俊年輕的臉龐……
    愛情是生命里的陽光,漂亮的女人是陽光里的鮮花。而這兩樣,光緒年間的怪屯都沒有,那里的男人們生活在無花的世界里,生命中一片荒蕪和黑暗。
    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九月初六,辰時,一陣“  ”的鑼聲和著“丟哪丟哪”的嗩吶聲,從谷屯方向響過來。又一個新媳婦被花轎抬進了怪屯,但不知道是個塌鼻梁呢,還是個禿子頭。人們懷著揭秘般的心情,向新郎家擁去。
    這新媳婦就是艾娥。她長得非常漂亮。她下了轎後,也不等新郎動手,就自己把紅綾子黃流甦的蓋頭撩開了。她看見一谷堆怪屯男人們特有的英俊的臉。她綰眉一笑,趕緊又把蓋頭放下了。
    而那一谷堆臉,就像一簇久旱的綠葉,圪蔫著,這時都撲稜稜地炸開了。怪屯的男人們知道,從此就有一朵鮮花開放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都想變成一片格正正的綠葉,掛在那朵花的旁邊,迎風舞蹈……
    與此相反的是事物的另一面。怪屯的女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呸”了一口︰不要臉的,騷狐狸!哪有新媳婦自己把蓋頭掀起來的?急著見男人哩不是?個賤人!
    艾娥的婆婆也落臉不放。按理數,新郎新娘拜高堂的時候,婆婆要送給新娘禮物的,叫磕頭錢︰一副銀簪,或一副玉鐲,或兩塊碎銀。但婆婆吐嚕著臉,不等新娘磕完頭,扭身就走。等客人們都離開後,艾娥就摟著婆婆的肩膀撒著嬌問,媽,我給你磕頭你咋不給我磕頭錢?是不是你忘啦?啊?婆婆咂咂嘴沒法兒回答,心里想,這鱉孫!臉蛋怪光堂,心里咋傻不唧唧的,連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
    艾娥也不像別的媳婦,結婚幾個月甚至半年都不出門。她結婚的第二天上午就跑到山坡上去抓蝴蝶。蝴蝶沒抓著,看見升龍崖上有一叢山菊花,她就往升龍崖上爬,去夠那金黃的山菊花。怪屯的年輕男人們都借個事由往升龍崖下踅。他們仰頭望著艾娥,叫道︰“露出來啦露出來啦!”艾娥就勾下頭問道︰“啥露出來啦?”男人們回答︰“綠褲腰露出來啦!”艾娥問︰“好看不好看?”男人們回答︰“好看!”艾娥說︰“看吧。”她又往上攀登。攀登了幾步,男人們又叫起來︰“又露出來啦又露出來啦!”艾娥又勾下頭問︰“啥露出來啦?”男人們回答︰“花兜兜露出來啦!”艾娥就把衣襟兒掀了掀,現出花兜肚上繡的紅牡丹,問︰“好看不好看?”男人們說︰“好看!”艾娥說︰“看吧。”她又向上攀登。快接近那叢山菊花了,她伸長胳膊去夠。這時下面男人們又叫了起來︰“又露出來啦又露出來啦!”艾娥就伸著胳膊停下了,勾頭問道︰“啥又露出來了?”男人們回答︰“白蒸饃露出來啦!”艾娥說︰“哪兒的白蒸饃?”男人們就笑起來,拍拍胸脯說︰“這兒,這兒!”艾娥就會意了,連忙收回胳膊,說︰“這兒不讓看。”就不夠那叢菊花了,就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崖下下。
    金山就踢了豹子一腳,說︰“就你嘴賤!看便看了,囂喝啥哩囂喝?”
    豹子說︰“我忍不住麼!我日,恁大!”
    金台說︰“艾娥,我給你把花夠下來吧。”
    可是,不等金台話落音兒,已有兩三個人爭著向崖上爬去。金台麻利,像猴子一樣,一縱身就掛到了石壁上,幾個跳躍,那叢山菊花就在金台手里了。
    艾娥接過山菊花的時候,給金台笑了一下。她又給金山笑了一下。她又給豹子笑了一下。她又給在場的每一個男人笑了一下。她不是籠統地笑,而是對著每一張臉笑,笑得很認真。她笑的時候,眉頭蹙一下,眼梢擠一下,嘴角咧一下,是少女初夜時又痛楚又嬌羞的表情,是讓男人又憐惜又忍不住要進一步蹂躪的表情。男人們都張著嘴,望著艾娥美麗的臉,像一群干渴的魚,等待著從一朵鮮花上滑落的露水。
    這天晚上,怪屯便陰陽和諧了。往日,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筋疲骨軟,心緒煩躁,女人們稍有沖撞,即火冒三丈。因此,每天晚上怪屯都會響起吵罵聲,哭喊聲,摔碟子砸碗聲。可是今晚沒有。今晚一片祥和。煙囪里的青煙裊裊升起,隨著青煙飛出來的火星子,像正月十五鬧元宵的煙花。有驢叫,像歌唱;有狗吠,像報著平安。
    夜里,金台摟著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用粗糙的拳頭打他的背,一邊哭著說︰“你不是不理人家麼?你不是不理人家麼?”金台撫摸著女人,嘴里含含混混地呢喃道︰“艾……哎哦……我這不是理你了嗎?我以後好好理你……艾……哎哦……”金台女人就摟緊了男人的腰,不哭了,呻吟起來︰“哎……哎喲……親人,親人……我親死你了!”金台就也連連呻喚起來︰“哎哦!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金山的女人在一天晚上吵了架後,已經回娘家半月了。金山的爹罵了兒子幾次,要他把媳婦接回來。可是金山不听。他看見媳婦就惡心。豬尿泡臉,說話還噎死人。可是這天上午,他從升龍崖回來後,卻買了一簍泰豐園的咸菜,去瞧老丈人去了。當然,一簍咸菜換回來的,是尿泡臉女人。夜里,他伸手去摸她。女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撥拉過去,說︰“你不是讓我滾的麼!你不是說讓我永遠也別回來的麼!”金山就嘻嘻笑起來,吸溜著涎水說︰“哎哦,哎哦,你看你!我不是想你了麼……”女人說︰“你是想了摟懷里,不想推崖里。”金山說︰“哎哦!我以後光想你行不行?我白天黑夜都摟著你,鋤地也摟著你,砍包谷也摟著你……”金山就摟住了女人。女人也不撥拉他的手了,也摟住了男人的腰,嘴里還叫著︰“摟緊點兒,再摟緊點兒!哎喲,哎喲,哎喲……”金山就把她的腰摟成了兩節,嘴里也沉醉地叫著︰“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來的最直接。他不等3歲的兒子睡穩,就一下子把女人摁到了床上。女人不讓,兩腿亂踢騰,用手抓他的臉,罵他︰“不要臉,不要臉!你不是說一輩子也不挨我了麼?你不是說戳牆窟窿也比戳我強麼?”豹子一言不發,專注進攻,不停地呻吟著︰“艾娥,艾娥,艾娥,艾娥……”一會兒就癱軟了,像刨了兩畝地似的喘著氣。女人也不抓他了,而是很溫柔地給他擦汗,擦臉上抓出的血道子。而3歲的兒子爬起來拎著枕頭就砸父親的屁股,叫著︰“不許再欺負我媽!不許再欺負我媽!”豹子就從女人身上滾下來。但他仍然摟著女人。他摟著妻子睡了一夜。這是他第一次摟著妻子繾綣而眠。
    怪屯有100對夫婦。這100對夫婦中的100個夫們,因缺乏美的滋潤,靈魂焦渴,躁動不安,像涸澤之魚,時而劇烈地喘息,時而劇烈地跳躍,每天晚上都把怪屯鬧得雞飛狗叫,聲聞數里。可是現在,怪屯的上空燃起了一襲安魂香,每天夜里都像其他山村一樣,在星光下寧靜,安詳。
    美是人類共同的財富。一個女人的肉體不管屬于誰,但她的美麗屬于世界,屬于社會,屬于每一個人。
    怪屯男人們每天早上起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艾娥,看那朵花,聞那朵花香。好在男人們的這個欲望都能得到滿足。艾娥是個不愛孤獨、不愛寂寞的人。她總往外跑,到山上去逮蝴蝶,采山花。逮著蝴蝶、采到山花以後,就拿回來,坐到大門外比著繡。因此,男人們總能見到她的。她也似乎特別愛見男人們,看見男人,也不知避個嫌,就望著人家笑,而且是那種很痛楚、很嬌羞的笑,像旭日照耀下一朵欲綻而又怕陽光的花。艾娥是一朵花,她的笑就是花香。怪屯的男人們看一眼花,吸一口花香,整個一天就都沉浸在神魂飄蕩的甜蜜里。100個干涸窒息的生命,竟浪漫著鮮活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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