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可不是嘛!要不誰跟她動那痰氣?留把勁兒我還想多紡根花捻哩!”
    “哎喲!天下還有這事啊?趴自己女人身上卻喊別的女人的名字?你可得把豹子看好了!”
    “你也得小心啊!你們金山長的耍刮……”
    金山女人趕緊截著她的話說︰“俺金山不是那種人!”
    豹子女人說︰“俺豹子也不是那種人。擱著那女人會浪?”
    金山女人就惶惶地走了。
    這天夜里,金山女人便也發現,男人在東風沉醉的時候,嘴里竟也喊著,艾娥!艾娥!她問︰“你想艾娥啦?”
    金山說︰“艾娥,艾娥……我……我沒……想。”
    “沒想你喊她名字干啥?”
    金山說︰“我……艾娥艾娥艾娥,艾艾艾艾……”他一下子就泄了,像一張烙餅,攤在了女人身上。
    妻子就任他攤著,她知道自己是尿泡臉,不敢跟丈夫鬧,只在肚里生悶氣。
    第二天,艾娥又上山去逮蝴蝶,采山花。她每天都只逮一只蝴蝶,只采一支山花。每天逮的蝴蝶、采的山花是不重樣的,她想在一塊練白山綢上,繡100只不重樣的蝴蝶,繡100支不重樣的山花;她還想請學堂里的教書先生給她寫幾個字繡上,叫︰百蝶戀花圖。她已經繡夠82種蝴蝶和山花了,因此,再到山上去逮一只異樣的蝴蝶,采一支異樣的山花,難度很大。她自己用白絲線織了一張網,有時好不容易網住了一只蝴蝶,可是捉住一細看,是已經繡過的,就只好放了。為了得到新品種的蝴蝶和山花,她爬的山就越來越高,鑽的樹林就越來越深。她雖然是小腳,可竟會攀很陡的崖,爬很高的樹,跨很深的澗。
    艾娥在高山密林中穿行,尋找她戀花的蝶和蝶戀的花。山里很靜,冷不丁地在她身邊響起一聲鳥叫,或者“撲通”一下,是野獸竄撲的聲音;或者“呼兒——”一陣風撲過她的耳邊,像是山鬼呼出的一口氣兒。艾娥竟不害怕。可是另一個人卻很害怕,就是金山的女人。她一直跟蹤著艾娥,想在暗地里給她一石頭,或者干脆冷不防把她推到懸崖里。可是她湊不到跟前,逮不住機會,她只好跟著艾娥往山里走,越走越害怕。後來她就“哎呀”一聲跌倒了,是一條蛇從她的腳面上躥了過去。
    艾娥從20米外走過來,把她扶起,給她笑了笑,說︰“你跟著我,是想打我哩吧?”
    金山女人不回答,揉著腳脖子叫喚。
    艾娥撅了一根棍子遞給她,說︰“你拄著回家吧。”金山女人接過棍子,拄著站起來,照艾娥頭上就敲了一棍子。艾娥左臉蛋兒上的5個爪印還沒下去,額頭上又起了一個青疙瘩。金山女人舉起棍子還要打,艾娥用手揉著額頭,一面望著她笑,說︰“別打啦,你趕緊走吧。天黑走不出去,老豹子就給你吃了。你看我又背不動你。”
    金山女人就收了棍,罵道︰“鱉孫!你真會浪!”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
    金山女人下到山底下,踫見幾個女人采權菜。女人們看見她很狼狽,就說︰“嗨,浪貨!你上山打老虎去了?”
    金山女人說︰“我打那騷貨不要臉去了!”
    “誰呀?”
    “還有誰?”金山女人就悄密了聲兒說︰“俺們金山夜里光喊艾娥艾娥。你說氣人不氣人!”
    女人們說︰“不會吧?金山哥恁正經個人……”
    金山女人說︰“再正經,擱著妖精會浪?我說呀,你們也要小心了,那妖精一天12個時辰都發著情哩,100個男人也……”
    就這樣,不到一個月時間,怪屯的100對夫婦中的100個婦們,都發現她們的夫在同她們睡覺的時候,口里涎水拉叉地呼喊著艾娥的名字。這事最後傳到了艾娥婆婆的耳里,艾娥婆婆竟也吃驚地發覺,丈夫在做愛時,也呼喊著兒媳婦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她伸手就給丈夫一個嘴巴,罵道︰“你個鱉孫!嘴里叫喚的啥?”丈夫委屈死了,說︰“我哎哦一輩子了,現在不讓我哎哦了?”老婆說︰“你是哎哦還是艾娥?別當我听不出來!當初我就說她一臉狐媚氣,不要她。可你非說她長得好,是怪屯第一份兒。哼,知道你操的啥心眼子!”
    事情的總爆發是在六月初六這天。
    六月初四、初五下了兩天小雨,初六這天晴了。但太陽升了一丈多高的時候,被一條黑色的雲帶蒙上了,從雲帶的下面射出萬道金光來,好像是太陽生出的胡子。農諺說,上扎胡子下扎雨。這種天象預示著今天還要下雨的。但一會兒太陽就從雲帶里鑽了出來,那條黑色的雲帶也被它燒化了,一天的明朗。怪屯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鳥,都顯得嶄新,好像剛拉出來的一道布景。艾娥就從布景上的一個陳舊的門框里走了出來。她拎著用玉米苞葉編的帶著一圈蓮花瓣的白色蒲團,“撲塌”一聲丟在青色捶帛石邊,然後盤腿坐在蒲團上,像蓮花台上的一尊觀世音似的。她的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線帖。線帖這個東西,現在已經沒有了。我翻翻權威的《辭海》《詞源》和《新華漢語大字典》,上邊都查不到。若干年後,我們無數個後輩史學家們,會為這個詞兒變成禿頂。其實這在50年前是一個極平常的東西,是婦女們必備的一樣工具或盛具。長30公分左右,寬18公分左右。用桑皮紙糊成,折疊式,多頁對開。每一頁上用桑皮紙疊成八角小袋子,袋子里壓花線,壓鞋樣,放針,線板,剪刀,也藏體己小錢。從兩頭往中間對折,折到中間一合,用一根布條捆著,像現在大款們夾在胳肢窩里的皮包。一般都是自制自用。到了光緒年間,始有作坊專制售賣,把紙面換成了布面,印上了裝飾圖案,但里邊構造一樣。這樣一升級,許多人就把線帖用紅綾子捆著,當作陪送閨女的嫁妝。
    艾娥把線帖放在捶帛石上,解開紅綾子布條,打開,露出里邊五顏六色的花絲線。她的《百蝶戀花圖》已經繡好了,連裝飾花邊都繡好了,是一圈山菊,就是第一天在升龍崖上采的那種,指肚大,黃得耀眼,像一圈小太陽。全圖一尺六寸寬,三尺二寸長。她今天進行的是最後一道工序。她從線帖里拿出一把小剪,把《百蝶戀花圖》反著攤到捶帛石上,仔細修剪背面的線毛。下地干活的男人們,像走馬燈上的皮影,一個一個從她家門前走過去。以前她家門前是一條很少有人行走的荒僻小路,現在卻成了一條明晃晃的大道。村上的男人們不惜多走冤枉路,也要繞到她家門前。所有男人經過的時候,她都會抬起頭來,望著人家笑一笑。其實,有女人經過的時候,她也要抬頭笑一笑的,只是被偏見和嫉妒忽略了。
    艾娥把《百蝶戀花圖》修剪好了。她想把它掛起來,看看效果。她從線帖里找出兩枚繡花針,把《百蝶戀花圖》扎在門口牆上。她退後兩步,仔細觀看著,綰著眉頭,似有不盡之意。突然從牆根兒卷起一陣風,那《百蝶戀花圖》竟飄然飛起,落到了門前的樹梢上。艾娥正焦急,金台扛了一籮頭草回來了。他從紛披的草堆里伸出頭看看,就放下了籮頭,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樹上砸。艾娥趕忙攔住,說︰“別!別!”
    “咋?”
    “上面有蝴蝶呢!”
    “繡的,又砸不死。”
    “心疼人呢。”
    金台就放下石頭,往樹上爬。戀花圖掛在樹梢上,夠不著。金台就扳著樹枝搖。可是咋搖也搖不掉。金台就又爬下來,從草羅頭里抽出鐮刀。他要上去把那個樹枝砍下來。
    金台把樹枝砍下來的時候,手指也讓鐮刀砍了一下。他把《百蝶戀花圖》遞給艾娥。艾娥說︰“你知道它為什麼要飛到樹上?”金台說︰“風吹的唄!”艾娥說︰“不是,它是戀樹上的綠葉呢。我只顧繡花,繡的綠葉太少了,我給每枝花上再添幾片綠葉。”
    可是,她已經沒有機會了。
    兩句話說完,金台要走。艾娥看見他的一只手流血了,血把鐮刀把都染紅了。艾娥驚叫了一聲,就抓住了金台的手。
    艾娥抓住金台手的時候,被金山的女人看見了。金山女人趕緊扯了金台女人一把,說快看快看,你們金台!金台女人一看,就彈簧似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她抓了個現形。她向現場跑去。金山女人、豹子女人跟在後邊。金山女人、豹子女人一邊走一邊又沿路號召著,組織起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
    金台女人到跟前後,艾娥拉著金台的手還舍不得放呢,正嘬著嘴、吐著舌頭往傷口上潤唾沫。金台女人伸手就打。其他女人趕到後,立即參戰。艾娥是她們的共同敵人,她們是天然的盟友。這是一場100對1的戰爭,勝負是無懸念的。艾娥很快就被撕得渾身稀爛,披頭散發。特別是豹子女人,單往臉上抓,抓得艾娥滿臉淌血,形如鬼魅。
    金台先是愣著。自己是曖昧事件的當事人之一,也很尷尬的。這時候實在心疼艾娥,就揚起鐮刀,大喝道︰“住手!你們誰再動一指頭,我一鐮刀一個砍死你們!”
    女人們便都僵住了。
    豹子女人看見了那幅《百蝶戀花圖》,它團成一團,遺落在地上。豹子女人說︰“浪貨整天繡的啥,咱們給她撕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人不敢打了,拿她繡的花出出氣。給她撕了!給她撕了!女人們“哄”一聲都朝百蝶戀花圖圍去。
    當一堆手伸下去抓那幅圖的時候,那幅圖竟“撲稜”一下展開了,“呼”地向天上飛去。女人們都嚇愣了,仰望著《百蝶戀花圖》越飛越高,好像是藍藍的天上,長了一叢花,翩然著一群蝴蝶。更奇的是,竟有無數的蝴蝶從四面八方飛來,加入那蝴蝶的隊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片彩雲,越飄越高,忽而就不見了。
    艾娥挨打的時候,她的婆婆就站在門口。她沒有保護兒媳婦,而是同強大的同盟軍站在一起。她沒有直接參加戰斗,做的是宣傳隊的工作。她手搭門框叫著︰“打,打,給我狠狠地打!娘家媽咋養的你,一點兒婦道也不守!成天花眉狐臉的,怪屯老少三百,哪個像你!”戰斗停止了,但她對敵瓦解的工作還沒停止,她仍然罵著︰“你長的好!你長的美!你是嫦娥!你是七仙女!俺這破家陋院要不起你,配不了你!你走吧,快走!你想到哪兒去找野男人都中,俺不管!全村男人家里都不依你,你叫俺們一家臉往哪兒擱?快走吧,我一夜也不留你,一頓飯也不留你!俺家再窮,也不開綠帽子鋪!”
    艾娥就走了。她什麼也沒拿,就帶走了捶帛石上的花線帖。她始終沒有哭,沒有喊叫,沒有辯解,更沒有還手。她只是緊綰著眉頭,擠著一只眼角,挑著一角嘴唇;不過不是笑,而是驚訝和迷茫。
    這天的天氣,正像早晨的天象預示的,中午的時候,突然下了一陣暴雨。一下暴雨,哇唔河就要漲水。一漲水,就會沖下來一些枯木朽枝,還會沖下來一些野羊野豬什麼的。因此,雨後怪屯的人們都會到河邊去守候打撈。豹子打撈出一個花線帖,很高興,想著拿回家好討女人喜歡。可是金台心里卻抖了一下,他知道艾娥走時拿了一個花線帖。所以他不回家吃飯,他一直守在河邊。果然,就在人們都回家吃飯的時候,艾娥的尸體從上游飄下來了。
    艾娥的娘家在臥龍山山那邊,在哇唔河的上游。她是走到半路失足落水的,不是自殺,上游有人看見。
    艾娥死的第一天晚上,怪屯死一般沉寂。可是第二天晚上卻像鍋滾了一樣,吵罵聲、哭喊聲、撞擊聲、狗叫聲,一直喧囂到天明。
    怪屯女人們已經遺忘了將近一年的噩夢,又重新開始了。男人們重新陷入抑郁中,失魂落魄,暴躁乖戾。他們與女人不再有肉體的接觸,也不再有語言的交流。生活中的細細節節,都要靠女人們去猜想,猜對了是萬幸;猜不對,男人們就非打即罵。比如說,男人晚上想吃面條,可是你卻做了一鍋玉谷湯,那你就逃不了一頓毒打;比如說,男人把一件布衫脫下來搭到椅背上,他是嫌熱,可是你卻以為他是想叫你洗的,就把它洗了,那你就免不了一場惡罵!
    這種可怕的日子過了3年。3年中,金台、金山、豹子、還有艾娥的丈夫,4人自殺,另有17人離家出走;3年中,怪屯沒有一個女人懷孕,沒添一個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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