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再醒來,周身的景致皆變,滿目的翠綠變作枯黃,倚靠著的草地也變作溫軟的床榻。
    這是一間小木屋,上有茅草和泥為頂,下有木板成方為底,簡陋而小巧,距離床榻不幾步的地方便是門扉,亦是由木板制成,簡簡單單的,沒有磨搓整齊的邊沿,也沒有樣貌精細的雕花。門扉旁是一方矮幾,置放著樸素的銅鏡,幾盒胭脂粉黛。其後,又有極為粗糙的衣屏,上面掛著幾件女子的衣裙,腰圍處皆是寬大。
    我起身,五指恰好壓觸到一張紙帛,被折疊得規規整整的,隱約可見其上勾連的墨跡。
    展開,是張任留下的一封書函,言語直白︰棲兒,無須驚慌,我沒踫過你,也不曾傷害過你肚子里的孩子。此處乃是我置辦下的草廬,本想備著以防要帶你避世不出,可,如今看來是不用了。前不久,我同劉打斗,他問我有沒有懷疑過你,有沒有懷疑過你的忠貞。我說沒有,他卻笑了,問我難道就沒有思慮過近來的轉變,你逐漸掌握縣府大權,我同他的不和愈漸激烈,劉軍更加頻繁地前來進攻,一切的內憂外患,就只要稍稍挑撥便可使整個雒城分崩離析。然後,我便知曉你為諸葛孔明奪去了清白,有了身孕。我本不信,可是,詢問過無數醫者他們皆言你的病癥乃是害喜,甚至,我還同他們學了如何摸觸喜脈。你熟睡之時,我有猶豫過,但,到底還是試了試。滑脈,醫者教授過我的,往來流利,如盤走珠。然,我還是不信,直到以孩子對你試探,你對其呵護備至才不得不認定︰棲兒你,從來思慕的都是諸葛孔明。那麼,對于我呢?同情,報復,抑或利用?可,不管是哪一點,我都無法再相信你真的同劉營再無瓜葛,所以,我把你送到了這里。這里很安全,至少在我死之前很安全。外面看守的那些人,你不用擔憂,到我死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會放你走。
    看到這兒,我去往窗邊,隨意地瞧了瞧,倒真是瞧見了幾個人立在籬落外。
    而後,繼續看信。他寫著︰待我死之後,你就快些走吧,莫要為少主或是劉尋到。你曾問過我有沒有放你自由的權利,如今,我倒是可以確定的回答,有。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安然離開就好,其他的一切,不論是少主那兒,還是什麼別的皆由我一力承擔。
    他要替我擔下所有的罪責?
    我怔愣,拿捏著紙帛的力道不由得加大。
    劉曾嘲諷,言你定是如益州對待龐士元那般報復我,想要我明知會死,依舊一往直前。那時,我不以為然,且不認為自己真的會愚笨到那種地步。可,如今,我信然了。不管你對我有沒有情,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甘願將自己交予諸葛孔明,我都會為你出城而戰,向他討回公道。自然,在此之前,我會將所有的兵權盡皆交予劉,他是我的敵手,但,在益州的安危之上,他比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我信賴。所以,我會死,會如你所願,但,絕不會讓你毀了益州。益州是我的家國,是唯一我不可以為你犧牲的東西。
    你說準了,期年,我會死。
    可我到底沒有悔恨過。如今想來,你也是同我說過不少真話的,譬如此事,譬如你曾努力地使自己變得特殊,然後招惹我的喜愛。你得計了,我亦是甘之如飴。其實,如若活著,我倒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視我為何?不過,都不重要了。
    你記著,是我害了龐統,所以,不要心軟,不要費盡心機地救我,而且,你也明白,以我益州將領的身份,救亦無用。此外,你還要記著,記著我這麼個曾經被你利用而毫無怨言的男子。因為,這是你唯一可以償還我的法子。
    最末︰張任絕筆。
    閱畢,我徹底沒了思緒,腦袋里一片混亂。
    唯一想說的就只有︰張任,你這個笨蛋……
    這世上不是只有痴兒傻子才會為了一個不喜愛自己的人去死嗎?
    龐統是,你也要是嗎?活著就那麼痛苦嗎?女子,這個不行,換一個不就行了嗎?
    我立在窗前,久久都沒動,可,手中的紙帛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打濕……
    張任,終究,還是我對不起你。
    ……
    山中獨居的歲月,很平靜,與世隔絕著,受不到任何凡塵俗世的叨擾。即便是有外面的那些人存在也只不過是將自己劃入一個規整的圓圈,只要不超出這個圓圈,一切都不會受到影響,包括衣食住行,包括游戲玩鬧。
    在草廬籬落的偏右側有一小片園圃,里面栽種著幾樣簡單的小菜,時而,外面的人也會遞送進幾只殺洗干淨的野雉,這些便就是我平日生存所用的食物。至于谷物油鹽,草廬中的廚室早已配備整齊。
    而玩耍,除了散步、曬太陽便就只有翻閱這里僅有的幾本書冊。
    時而,我也會同肚子里的孩子說說話,告訴他他的父親有多的偉大,告訴他他活得有多麼艱辛,然後,警告他,若是不能安然降生就不要妄想我會將他當作珍寶。
    我還給他取了幾個名字,男孩就喚諸葛謀,希望他能同他爹爹一般足智多謀。女孩呢,就叫諸葛安,平安喜樂,別事不求。而乳名,不管男孩女孩都喚“阿雒”,以紀念這段時間發生在雒城的一切。
    我常說,阿雒,你就是個小混蛋,同你阿姊一般盡挑不對的時機到來。
    我還常說,阿雒,既然你這麼喜歡折磨我,就一定要折磨到底,不然,打屁屁。
    月份未足,他尚無法用行動回答我,但是,看著他在我肚子里一天一天長大,撐大我的肚皮,我便知曉他听到了。他會活下來,一定會好好的活下來,就算史書之上沒有關于他的記載……也許,是因為他是女孩。
    她,諸葛安。
    諸葛安,諸葛安,諸葛安……我默念著,然後,喜笑顏開。
    兩個月後,當諸葛安在我懷中變得明顯,清晰可見隆起的小腹之時,沉寂許久的柴扉終是被敲響,隱約可見外面涌動的人流。
    我手中的書簡便因此“啪”的一聲摔落在地。
    張任他……死了?
    不可置信著,我猶豫了許久才去開門。
    當門打開,立在面前的陌生男子遞交給我三樣東西︰一是戰弓羽箭,二是書信一封,三是錢幣些許。
    男子言曰︰“夫人,先生雇請我等之時曾要我等在張任將軍死後將此三樣物什交予夫人,且托我等轉告夫人快些離開此地。”
    先生……原來,張任用的不是真實身份。
    我微笑,接過那些東西,盈盈施了一禮,“有勞。”然後,便轉身,再度退回到內里。
    在內里,我沒有拆信也沒有收拾包裹,而是怔愣地坐回原處,听著聲響由人來人往到歸于沉寂,看著天色由明亮清晰到灰暗模糊,終是隱忍不住地抽泣起來,顫巍巍地展開那封書信。
    熟悉的字跡,簡短的言辭︰任若死,劉勢必來尋,欲要抓你為脅,你且小心。
    我抿唇,攥緊那封書信,拿著弓箭與錢幣,什麼也不收拾地就離開了。
    其他的,就留在這里吧,留給曾經一個最為淺淡的證明。
    出了草廬,還不及我下山,已是有蜿蜒的火光順勢而上。如此,我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改下山為上山,與他們不見而過。
    想來,他們找人也只是會找到草廬附近為止。
    我攀爬著,因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而愈漸變得艱難,到最後已是隱忍不住的氣喘吁吁了。可,回首望去,火光依舊在逼近,草廬的全景亦是沒有縮小多少。
    “阿雒,你要爭氣。”撫著她,我一鼓作氣,緊著往上趕路。
    待到幾近山腰,我才停駐,托著小腹緩慢地休坐到寒涼地山石之上。縱目望去,半山腰的草廬以被點點火光充斥,看不到人影,但,清晰可見浩蕩的隊伍。看來,劉為了抓我,動用了不少兵力。
    我揚唇,不禁感嘆︰“阿雒,你看你娘親多有面子,逃個跑竟是也有這麼多人前來追捕。”
    歸去,我可得好好同你爹宣揚一番,告知他,這個世上不僅有很多人想殺他,也有很多人想殺我……到時,你為證,讓你爹承諾不得逝世于我之前,不然,我們母女就一起鄙視死他。等他死,我就帶著你改嫁,專找粗人糙漢,痴兒傻子,把他死了也給氣活,你說,好不好?
    這樣想著山石漸漸變得溫暖,寒風也就沒有那麼刺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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