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一個年老些的老太君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咂了咂嘴,道︰“女子三從四德最為要緊,出來做甚麼勞什子女官,拋頭露臉,賣手賣腳的,成什麼樣子?”
    有人立刻附和道︰“我看也不像話。這樣的女孩子就算年紀輕輕的放出來了怕也沒人敢要,一個個在外練得猴精猴精的,嫁了人怕也是調皮搗蛋的主兒。”
    有人不同意,道︰“這都是長公主身邊調-教出來的,一般人家的閨秀哪里比得上?平日出入公主府的都是皇親國戚,更見多了世面,將來對夫家也有助益不是?”
    “喲,原來你是想做皇親國戚呀!”立刻有人打趣道。
    “那也要樣貌好的女子才能籠住夫君的心思。”另一位容貌姣好的夫人用帕子沾了沾唇邊的水漬,含蓄插言道。
    有人似乎對此言不屑,不過也都順著她的目光望向了人群中兩個極為出眾的女官。
    另一邊,渾然不覺自己成為了議論對象之一的明珠被鐘靈的一番話點醒,她也終于明白了付瑩珠找上自己的真正意圖。
    “寧王至今未娶,多少人家盯著他身邊的空著的那幾個妃位呢。”鐘靈道。
    明珠點點頭,心道︰付瑩珠不知何時動了嫁給寧王的心思,甚至原本她在書院里親近邱曉蝶也並非純粹圖謀一個靠山,更或者她在動了心思之後也曾暗自試探過與她共事寧王之事。不過邱曉蝶應該是不願的,也許她對寧王確實有些情誼,否則付瑩珠怕也不會想來考女官,再費盡心機的尋了長公主做靠山。說起來,她的目的和自己一樣,無非是想博個好前程。只不過她的心思是嫁人,而自己的則是為了獨守。如今她找了上來,怕也是認為自己和寧王關系匪淺,否則不會特意的來找自己結盟。
    明珠抬頭望去,卻見一個細挑的藕色身影正和兩名貴婦相談甚歡,目光從容溫和,不時的露出一個甜笑,舉止無從指摘。這樣的付瑩珠看上去確實無可挑剔,就是做個王侯夫人也並無不可。在她的不遠處,是被眾星捧月一般的寧王,紫袍玉帶,面如皓月,氣宇軒昂。再想那風華無雙的邱曉蝶,以及近在咫尺的付瑩珠,即便她們都不得寧王的青眼亦無所謂。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本就無需兩情相悅。
    她嘆息了一聲,嘴里微微有些泛苦。想著自己屢次被寧王輕薄,怕也只是皇親國戚們的一時喜好。以她的身份,結果頂多就是納為側妃之一,這算是合了祖母的心意了嗎?再一想到若是真的如此發展下去,自己可能要和邱曉蝶、付瑩珠共處一室,不覺一陣惡寒。
    不說別的,光是付瑩珠豈是好想與的?先不講她曾害過明欣,就說她跟杜夢茹的關系就是前車之鑒。
    喜歡女子也罷,這並非是天大的錯處。書院里也曾暗暗的傳過誰和誰要好,誰和誰是磨鏡之交的話,其實只要不是太過,也沒人去指責,反正也弄不出什麼丑事來,最後也都要各自嫁人的。可是,以付瑩珠的人品,對杜夢茹怕也是利用大于感情。明欣曾寫信來告訴過她,杜夢茹自打付瑩珠進公主府後就再沒去上過課,一問才知道是病了。有同窗去杜府探望過她,杜家都攔著不讓見。後來听說和杜夢茹定親的禮國公府上門把親給退了,這才知道她病得極重,說如今連來人都不認得了,話也說不利索,怕就是病好了也已經去了半條命。再一問是什麼病,也沒人說得清楚。不過明珠猜測,這八成是心病。
    仔細想來,明珠不覺心底發寒。像付瑩珠這樣一個萬事不念,一心只為利己之人,不論和誰在一起都不會讓對方好過的人。再加上她極其善于偽裝,若再不提防,那害處就更大了。自己從沒主動招惹過她,就已經屢次吃她的暗虧;若是在此事上擋了她的路,恐怕……
    她早該猜到的,付瑩珠最愛做的就是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所以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選一塊墊腳石。
    明珠對于自己身為“墊腳石”的命運暗暗苦笑了一聲,只怕她這塊石頭太滑腳,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付瑩珠,一個想法漸漸成形。
    ……
    不遠處的貴婦人們正自說笑著,就見一個錦衣公子和一個緋衣公子走進了大廳。
    因二人俱是形貌出眾的年輕公子,一出現便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喲,那不是楚小世子和小侯爺嗎?”有婦人點指說道。
    “何處?”年老的老太君戴上了水晶花鏡望了過去,就見楚悠和劉忻施施然而來,已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唉,這下陳家走了,也不知道誰家的姑娘能配上那一位呢。”她幽幽嘆道。
    眾人的心思都因為這一句話立刻全都活泛了起來。
    原來,自打陳閣老告老還鄉之後,陳家人也跟著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遠親,或與主家不和,或另有營生靠山。陳閣老的幾個兒子如今只有二兒子還遠在福建的任上,便將一雙兒女並幾個佷子佷女接了過去,說要一並教養。其實不過是怕陳家原先的那些仇人不甘心,還鄉的路上再起了趕盡殺絕的歹念。因為陳家離了京城,再加上肅郡王妃一病不起,肅郡王也因為一件事情沒有辦好,被皇帝罰了三年的俸祿,一直閉門不出。因此三公子楚悠和陳嫣兒的婚事算是徹底冷了下來,再無人提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門婚事是成不了。陳家算是沒了指望,幾個姑娘除了已經嫁人的,剩下的也只有外嫁一條途徑了。
    當初嫉妒陳夫人好命的人不少,如今陳家一敗涂地,看笑話的不是沒有,至少是幸災樂禍。因陳家當初太過得意了,現在倒也沒幾個顧得上兔死狐悲的了。
    “家父安好,您請放心。”楚悠輕輕咳嗽了一聲,與幾個前來問候之人寒暄。他的膚色本就極白,如今更是幾乎透了明,帶著些不太健康的紅暈。他前些日子便得了一場病,至今未全好,但是行動已經無礙了。前一陣朝廷風波大起,肅郡王府也受了牽連,被皇帝喝斥了一通,如今整日閉門不出,名為思過,其實整日和幾個道士研究升仙之法。原本不過是掩人耳目,如今業已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世子楚梵為避風頭,出京辦差去了。肅郡王妃一直病著,如今听說陳家倒了,更是又添了幾種癥候。世子妃已有了身孕,正在養胎。側妃又忙著主持中饋,連床前侍疾都顧不上,只由著家里的幾個姨娘忙活著。二公子楚律成日不知跑到哪去鬼混,也不著家。幾個小公子病的病,弱的弱,年紀又小,指望不上。肅郡王府沒了主心骨,如今只剩下三公子楚悠一人在外應酬著,免得旁人猜忌肅郡王府對皇帝不滿。
    劉忻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另一邊努了努嘴,道︰“你看那邊。”
    楚悠循聲望了過去,微微一怔。就見大廳的西南角落,離婦人們聚集之處不遠的地方幾乎無人,只有兩名女子正在說話。其中一個藕色衣衫的女子正好轉過臉來,二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均是一愣。
    楚悠只覺得心里一陣翻騰,他不知曾多少次預見過這樣的場景,卻沒有一次覺得這樣虛幻,仿佛還在夢中一般。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卻有什麼東西梗在了喉邊,一個字都不得吐露。眼見著那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情緒,卻在最後化為了淡淡的笑容,沖他微微點了點頭,便移過來臉去,不再看他。
    仿佛是陌生人一般。
    楚悠對這個認知刺得心下一痛,不自覺的又咳嗽了起來。劉忻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病還沒好,咱們見過了寧王和長公主就走吧。”
    楚悠默不作聲,一會,轉身朝長公主的方向去了。劉忻則轉臉看了一眼被人環繞的寧王,略微蹙了蹙眉。他追上了楚悠,一同見過了長公主。
    長公主笑道︰“你們能來就好。”又看了看楚悠,憐愛的道︰“可憐見的,如今你們府里病的病,弱的弱,怕是沖撞了什麼也未可知。不過依我瞧著,這道士也罷,和尚也罷,都不是長久的。我這里得了些好藥材,等過後給你們王府送去。”
    楚悠拱手施禮,道︰“多謝公主垂愛。我替父親謝過公主殿下了。”
    長公主點了點頭,另有人扯了話題,眾人七嘴八舌的奉承了起來。
    劉忻拉著楚悠出了人群,見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放心,遂道︰“等陳家的風波過了,朝中勢力穩定下來就好了。”
    楚悠道︰“這些我都明白,王府又不是沒有沉寂過,當年‘朱穆之亂’也曾連累了我家,直到我六歲上還是門可羅雀。如今十多年了,王府剛過了幾日好日子就又不安分了,我本來就不看好陳家,可惜父親不听。現在也好,正好趁著陷得不深直接抽身而去,總好過將來後悔莫及,抄家流放不過是一朝之事。”
    劉忻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想得開。”他心里擔心的卻是另一樁事,剛要開口再說,卻見楚悠忽然停下了腳步,神情望向前方,有些凝重。
    劉忻抬頭一看,只見寧王不知何時走出了人群,在明珠身邊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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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珠沒有料到楚悠竟會乍然出現,隔著人群,她遙遙的望了他一眼。依舊是一身難以描繪的絕代風華,依舊是記憶中令人驚艷的少年。
    她微微扯出了一笑,他也回了一個笑,許久未見,卻如相隔了十年八載一般。不同于和表哥的漸漸疏離,于他,是春來桃花依舊在,賞花人卻已失了當初的惜花意。
    他曾是她心頭的意難平。
    鐘靈好奇的順著她的目光轉頭望去,忽然神秘一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明珠沉浸在久別重逢的情緒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寧王走近了才恍然想起自己先前還和鐘靈議論他的事情,略帶些心虛的朝他蹲身行禮。
    寧王含笑道︰“起來吧。”他那雙較常人略長的鳳目微眯著,唇角輕勾,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
    他先看了看明珠,又轉頭和鐘靈道︰“王子殿下上次向我討過一回西洋丸藥,說吃著方便,又好。前兩日我又得了些上好的,是厄洛斯進貢的,等過後送去府上。”
    鐘靈笑道︰“札木和上次還同我說起過這事呢,沒想到殿下竟還惦記著。那就謝過殿下的好意了。”
    寧王笑著應了,眼波卻轉向了一旁明珠,狀似不經意的道︰“本王有一事不解,可否問一問這位女官?”
    鐘靈忙道︰“這位高女官是我的表妹,去年的瓊林群賢宴上殿下曾見過的。”
    寧王笑咪咪的打量著她,道︰“是了,我記得令妹。”
    明珠無語,這人還真是能裝模做樣。
    “殿下想問什麼?”
    ……
    說了一會話,鐘靈因惦記著自家的小王子,便道︰“我還有事,二位請了。”說著,匆匆去向長公主告別。
    明珠見鐘靈走了,松了一口氣。她實在不想招惹這個男人,只想盡快脫身。
    寧王望著牆上的一幅畫,隨意點指道︰“此“空明山秋景圖”有何意思?”
    明珠剛要答,正巧楚紅梅和薛紫芝走了過來,她倆見了寧王,一個含羞,一個畏懼,楚紅梅更是大膽的朝著寧王暗送秋波,她本就生得香扇墜一般小巧玲瓏,再加上姣美的五官,少有男子不動情的。寧王是何等俊秀人物,更兼有權有勢,她怎麼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明珠也顧不得她的小心思,忙道︰“可是有事?”
    薛紫芝畏縮著開口道︰“紫檀姑姑那邊有人來請,說有事要交代。”她本就膽小,對這些身份不凡的人物天生帶著畏懼,只在背後說說還好,當面就不敢了。
    楚紅梅輕撫鬢發,嬌聲道︰“還請高女官隨我們一起過去。”
    還未等明珠回答,寧王率先開口道︰“我還有些事想要請教高女官,你們去和長公主稟明一聲就是了。若有其他差事,就先免了吧。”
    薛紫芝只好應是,轉身走了。楚紅梅則依依不舍的看了寧王一眼,對方卻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只好抱憾離去。
    明珠眼見著二人離開,有些急了,道︰“紫檀姑姑派人尋我,定是有要事。還請殿下另尋高明。”
    寧王進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得意道︰“你若不依我,我現在就當著眾人的面輕薄你。”
    明珠氣得瞪了他一會,只得道︰“古人詩雲︰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另有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的句子。此畫中碧天與黃葉相接,更兼有遠山,佛寺等景物,用吞吐含蓄之法繪之,不消言明,便有涼意浸骨,露重霜濃之蒼涼。畫中之意只得意會,而非言辭能領悟。臣女才疏學淺,別的也實在說不出什麼來。雖然作畫之人不詳,卻也定是位造詣不凡的大師。如此畫作,不知殿下可還喜歡?”
    寧王一喜,道︰“那你可喜歡這幅畫?”
    明珠道︰“自是喜歡是。”
    寧王笑道︰“那若我告訴你,此畫其實是我畫的,你覺得如何?”
    明珠不由得睜大了眼楮,有些不敢置信。
    “怎麼,不像嗎?”寧王摸了摸臉,笑問道。
    “臣女只是覺得,此畫應為古稀老人所做,可您這樣年輕……倒是臣女見識淺薄了。”明珠實話實說。
    寧王轉身望著牆上的“空明山秋景圖”,靜默了一會,忽然沒頭沒尾的嘆息了一聲,道︰“確實是有些時候了,連我都已經忘記了許多。”
    一語未了,只听身後有人道︰“殿下好雅興。”
    楚悠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看了明珠一眼,又轉身對寧王行禮,道︰“楚悠見過殿下。”
    寧王道︰“三公子許久未露面了,你父親身體可還好?”
    楚悠道︰“多謝殿下關心,家父已經無礙了。听說殿下前些日子光顧了書院,在下因病在家,未能得見,實在是遺憾。”
    “本王已經答應了院士資助書院今後三年的修建費用,今後去的日子還多得是。”
    “那在下就靜候殿下駕臨。”
    楚悠和寧王寒暄著,眼神卻不自覺的望向明珠。明珠心下坦然,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相識一場,不論過去如何,再相見亦是朋友。
    楚悠心里卻並不平靜,他本想單獨和明珠說話,卻在半路殺出了一個寧王,說了半日的話也沒停。後來又過去了兩個女官,不多時也離開了。再看明珠的神情,似乎有些無奈,寧王則是滿面含笑。不知為何,他看了那笑卻只覺得刺眼,有種說不清的情緒在他的心底蔓延。因此,他也顧不得其他,即便有些唐突,卻仍然走了過來,假意問候寧王,實則是想接近明珠。
    他剛要開口,只听寧王戲謔道︰“楚公子怎的不說話了?如此盯著佳人瞧,也不怕唐突了佳人。”
    楚悠當時就紅了臉,他下意識想留給明珠一個好印象,可惜身體還未好利索,再被寧王這一打趣,急得輕咳了兩聲,道︰“殿下說笑了。”
    明珠看了一眼寧王,淡淡道︰“殿下多心了,臣女和楚公子早就相識,何談唐突。”
    楚悠有些驚訝的看著她,唇邊漸漸積聚了一個笑容,緩緩道︰“高女官一向可好?”
    明珠點頭道︰“有勞楚公子惦記了。倒是公子要注意身子才是。”
    寧王見他二人十分熟絡,當時就打翻了醋壇子,蹙眉道︰“我和高女官還有事要說,改日再和楚公子閑聊。”
    說著,看了一眼明珠,道︰“你隨我來。”
    楚悠見寧王忽然沉下了臉來想打發自己,喜悅之情當即退去了大半。他見明珠面上雖平靜,眼底卻閃過了一絲不願,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走到她身前,道︰“在下的妹妹與高女官曾為同窗,因許久未見,十分想念。還請殿下容高女官與小妹一見。”
    寧王也不去瞧他,只似笑非笑的看了明珠一眼,道︰“你真的不隨我過來?”
    明珠猶豫了一下,卻听楚悠繼續堅持道︰“還請殿下準許。”
    明珠本以為寧王就要發怒,心下忐忑,又怕他遷怒于楚悠。卻見寧王微微頷首,看了自己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明珠輕輕舒了一口氣。
    轉頭見楚悠正望著自己,她微笑道︰“多謝了。”
    楚悠遲疑了一下,道︰“若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就告訴我。”
    明珠心下一暖,下意識的去撫胸口,這才想起戴在頸子上花梨木雕早已被自己摘了下去,手下一頓,繼而釋然一笑,道︰“楚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貿然得罪寧王殿下並不妥當。朝廷上的事情多少也牽連了郡王府,楚公子怕也難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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