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李謹誠立刻低下頭,快步走了。他听到李美玲問︰“他是誰?”“問路的。”“別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哦。”
    走到街對面,李謹誠又回頭。李美玲坐回車里,而向思翎拉開車門,正要進去。她仿佛感覺到什麼,也抬起頭,和李謹誠的視線又對上了。
    李謹誠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悲傷、無望、還有一絲隱隱的企盼。
    一閃而逝,仿佛一切都是李謹誠的錯覺,向思翎低頭,進了車里。
    然而就是這個眼神,令李謹誠的心頭劇震。說不清什麼感覺,但那時還青澀的刑警,覺得自捕捉到了什麼。
    他又把目光落在李美玲身上,她正從中控台上,拿起一個像是裝藥的紙袋,遞給了向思翎。向思翎接過,從里頭取出一個小塑料袋,里頭果然是幾顆藥片,向思翎一口吞了,從書包里拿水咽下。
    李謹誠的視力極好,看到紙袋上頭寫著“遠安診所”。
    ——
    這是李謹誠第一次來朝陽家園。他和陳浦租的房子雖然也舊,比這兒還是要好多了。
    他循著手機導航,找到了遠安診所,蹲在外頭。過去一周,他已經嘗試了所有可能的辦法,想要找到這個案子的漏洞,但是什麼也沒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來這里。在看到向思翎在車旁那個眼神,還有那個藥袋後,他總覺得不來這里看看,心里不踏實。這也許是某種刑警的直覺吧。
    今天他完成本職工作已經晚上7、8點,也沒顧上吃飯就跑來,這會兒就在旁邊小炒店,買了份飯,一邊坐下慢慢吃著,一邊注意著不遠處的遠安診所。他人長得好看,看著溫和又老實,和誰講話都體貼周到,沒多久,小炒店老板娘就熱心地把遠安診所的情況,跟他說了個七七八八。
    李謹誠听著沒什麼問題,就是開在小區里的一家普通診所。
    可這里離向思翎家還有幾公里,那邊肯定也有類似診所,她媽媽為什麼要跑到這里來給她買藥?
    李謹誠吃完飯,夜也深了,診所里的病人只剩一兩個。李謹誠起身走了進去。
    孫遠安不在,只有一個護士在前台整理,還有一個年輕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桌前整理一沓病歷。
    醫生抬起頭,他的皮膚有點黑,五官端正,有一雙很亮的眼楮。他問︰“有什麼事嗎?”
    李謹誠在他面前坐下,說︰“醫生,幫我看看,最近有點上火。”
    “你張嘴。”
    看完之後,醫生說︰“一會兒你自己去藥店買點牛黃上清片,或者在我們診所拿點,價格都一樣,不用別的治療,別浪費錢。”
    李謹誠就笑了,說︰“行,謝謝,醫生您貴姓啊?”
    醫生這才也露出笑,他一笑,就顯得特別爽朗,還有點孩子氣,原本略顯灰暗的臉色,仿佛也亮起來。他說︰“我姓葉。”
    李謹誠去護士那里拿了藥,心想這個姓葉的年輕醫生,感覺人還不錯。
    ——
    李謹誠和別的男孩不同,從小到大,他都非常細膩、敏感,很能感知他人情緒。盡管李輕鷂一家三口對他很好,待他和親生的沒差,他每天依然過得謹慎小心,察言觀色已成了習慣。
    那時候他年齡小,袁翎兩口子沒看出來這一點,只當他幼年失怙,特別乖巧懂事。
    等李謹誠年齡再大些,他心里想些什麼,家人都不一定能看出來了。
    只是,每次李輕鷂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父母可能都還沒注意到,李謹誠卻能第一個察覺。那麼高大硬朗的小伙子,隨便李輕鷂差使,任勞任怨,只為哄她高興;
    袁翎上班受氣,悶在心里不說,李父還樂呵呵地毫無察覺,李謹誠卻已泡了杯疏肝解郁茶遞給袁翎,又想法設法逗她把心里話說出來,這樣人就舒服多了;
    而李父出任務回來,肩上老傷犯了,一個人坐在屋里艱難擦藥酒,又是李謹誠第一個發現,幫他推拿很久緩解疼痛。
    李謹誠就像一棵樹,一棵健康的、筆直的,枝葉茂密但又形單影只的樹。他穩穩地扎在人生第二個家里,努力汲取著家人所給予的陽光,又拼命用還不算厚實的樹冠,替他們擋風遮雨。
    然而李謹誠自己所面臨的困難和壓力,從來不會對他愛的那些人說。問他,他總是說很好,一切都好,他總是高高興興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很放心,一看就感覺到親切溫柔。在警校,心高氣傲的他,被陳浦死死壓了四年,成了大家嘲笑的萬年老二,心里憋氣,他不跟家里說——雖然後來他已把陳浦看得跟家人一樣重;剛進入單位,人人使喚,老干些跑腿打雜的事,他也干勁十足,不和家里抱怨;因為工作上犯了錯,被隊長罵得差點掉淚,他更不說;李輕鷂乞求他去查駱懷錚的案子,給他到底帶來多大的壓力和負擔——他也一個字不說。
    李謹誠有著相互矛盾的外表和內心。外表陽光無比,樂觀開朗;內心卻縴細隱忍,堅韌如鐵。
    很多時候,李謹誠會覺得孤獨;但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幸運和安心。
    因此,在遠安診所外,觀察兩天後,李謹誠敏銳地意識到,孫遠安這個人,看起來老奸巨猾,善于偽裝,以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只怕很難突破。反而是那個叫葉松明的年輕醫生,雖然看起來有些憂郁,每次對待病人,卻非常耐心、柔和,盡量為病人的健康和經濟考慮。李謹誠總覺得葉松明心里藏著事,所以每天才悶悶不樂。他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從葉松明那里,探出點什麼。
    第三天的晚上,也就是5月24日,李謹誠繼續在診所外盯梢,眼瞅著孫遠安有事離開,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李謹誠雙手插褲兜,腳步輕快地再次走上診所外的台階。
    診所的門被推開,兩名青年和他擦身而過。一個白淨,一個高大。白淨的那個手里拎個袋子,李謹誠瞄了一眼,看到一些藥品注射器,避孕套還有繃帶碘酒。李謹誠下意識往兩人臉上看了一眼。以李謹誠淺薄的經驗,判斷兩人不像是吸毒,但是眼袋浮腫、面泛油光,應該經常熬夜,或者是酒色之徒。
    李謹誠收回了目光。
    走進診所,葉松明坐在那兒發呆。
    李謹誠飛快掃了眼葉松明面前的病歷,上面寫著個名字︰李玉。他還看到糖尿病之類的字眼。
    “怎麼了葉醫生,有什麼事不順心?”
    葉松明回過神,說︰“沒有,有什麼事嗎?”
    李謹誠笑了笑,說︰“剛才那兩個男人,那麼年輕,怎麼就得糖尿病了?”
    葉松明垂下眼簾,收起桌上病歷本,說︰“不是他們,替別人拿藥。你到底有什麼事?”
    李謹誠掏出煙盒,遞了一支給葉松明,自己也含了一支點上。李謹誠平時幾乎不抽煙,但有時候查案你口袋里就得有煙,好跟人套近乎,這還是老刑警教他的。葉松明日常也很少抽煙,但他今天心里有點煩,診所里也沒病人了,索性接過。李謹誠替他點火,壓低聲音說︰“跟你打听個人。”
    他掏出手機,翻到一張向思翎的清晰照片,放到葉松明面前︰“這個女孩,來過嗎?”
    葉松明垂眼看了幾秒鐘,抬頭看著李謹誠。
    ……
    【我知道留下向思翎的墮胎手術單沒用,她早就滿14歲了,不算幼女。連她的家人都不在意,又有誰會在意?
    可我就是想,萬一呢?萬一哪天,向思翎需要這個東西去保護自己呢?
    萬一它真的可以改變誰的人生呢?
    今天,我等了很久的這個萬一,他竟然真的出現了。】
    ——葉松明日記摘選五
    第48章
    向思翎跑掉的事,讓丁國強非常惱火。眼看路星已經押解回湘城,羅紅民的案子終于要破了,嫌疑人卻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
    丁國強望著兩個鵪鶉似的年輕刑警,一時氣都發不出來。人家小伙子已經夠拼命了,白天出任務,晚上也出任務。換你丁國強試試?老胳膊老腿,一個夜也熬不動。
    丁國強不禁想,要是昨晚換成陳浦或方浩守著,人肯定跑不掉,老刑警們一眼就能看出哪兒不對勁。哪像現在,怎麼問,兩個年輕人都是一臉茫然。
    可他能讓陳浦和方浩啥也不干,去守向思翎半個月?昨晚這倆得力干將一分鐘覺都沒睡,在黑黎峰找到了洛龍二人老巢,還連夜完成勘探,帶來案件新突破。
    說到底,還是人手不夠。
    哪怕昨晚是李輕鷂那姑娘守在醫院,搞不好向思翎都逃不掉。她雖然資歷最淺,但是精明能干啊,之前隊里交代給她的哪項任務,出過岔子?不都是超預期完成?
    丁國強見得多了,有的人做工作,一輩子渾渾噩噩,也努力,也任勞任怨,但就是不開竅,原地踏步,干一年和干十年沒多大差別。丁國強覺得這不是蠢,絕大多數人智力差別不大,這其實是一種隱藏很深的懶。有一種努力叫做“你看起來很努力”,時間精力都付出了,好像干不好責任就不在自己了,畢竟我已經這麼累了。可這種人,沒有一天,逼自己沉下心來,花心思去鑽研問題,去挑戰艱難,從痛苦和折磨中尋求真正的進步。
    李輕鷂就不一樣了。她和陳浦是一類人,入職第一天起,就憋足了勁,拼了命地向前跑。一項最簡單的工作,她都能耗盡全部心力,不僅給你你要的,還能給你你沒想到的。這才是真正的有價值有改變的努力。要不李輕鷂才干了幾個月,就已經能抵得上三五年資歷的刑警?
    想到這里,丁國強的思路“叮”一下被點亮——這不就有一個人手浪費?緊張時期,以李輕鷂的能力,完全可以獨當一面,帶一個不讓人省心的愣頭青當搭檔。而不是像現在,整天跟在陳浦後頭當助手,發揮不了太大作用。
    只要有關刑警隊工作,丁國強想好的事,不可能考慮私人感情。他立刻打電話給陳浦。
    陳浦正開車,帶著李輕鷂返回市區局里,周揚新留在黑黎峰了。
    他戴上藍牙耳機接起︰“師父。”
    “通知你個事,我認為李輕鷂你這幾個月帶得差不多了,很不錯,過兩天我就給她配個搭檔,讓她獨立承擔工作。”
    陳浦沉默。
    丁國強說得對,火候確實差不多了。但這也意味著……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行,知道了。”
    丁國強滿意地笑了,正要掛電話,陳浦說︰“但我有兩個要求。”
    “做夢吧你?”
    “第一,她是個女孩,身手也勉勉強強,你在那堆傻小子里,給她選個身手最好的,互補。”
    “……這個行。”
    “第二,這就是于私了。”陳浦見李輕鷂望過來,壓低聲音,“那幾個別選,師父,算我私人求你。”
    雖說陳浦不認為刑警隊有任何人能撬動他的牆角,但看著女朋友成天和追求者搭檔,那感覺簡直就跟在茫茫草原上放羊似的,頭頂似綠而非綠,他到時候只怕覺都睡不著。
    “你小子!真出息!七年都沒求過我這會兒開口!”
    “嘿,以後求您的地方多著呢,說好了啊。”
    掛了電話,陳浦迎上李輕鷂詢問的目光,一時無言。
    李輕鷂猜出了七七八八︰“丁隊要給我重新選搭檔?”
    “嗯沒錯。”
    “是因為我倆的事,影響不好嗎?”
    陳浦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我們的事,干別人屁事。是因為你牛,他決定讓你帶個人,獨擋一面。以後,你就不是b角,是a角了。”
    李輕鷂笑了笑,看著他的眼楮,漸漸笑沒了,也沒說話。
    陳浦心里很煩,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一直擺弄著方向盤,動作幅度比平常都大,轉彎角度和行駛速度也更劇烈了。兩人似乎各有心事,一路都沒怎麼說話。
    等開到警局樓下,陳浦一個轉彎,開向朝陽家園。
    李輕鷂還是沒說話。
    到了樓下,陳浦的心情似乎平復了,車停得穩重,沒了那股隱隱橫沖直撞的勁兒。然後他低著頭,單手在方向盤上拍了拍,說︰“下車。”
    李輕鷂甩上車門,剛站定,陳浦已經繞過來,眼里藏著明顯的幽怨之氣,動作卻果斷強悍無比,把她的腰一摟,身體壓在車門上,低頭吻下來。
    秋日午後的陽光,依然很烈,透過樹葉,曬了他們滿頭滿臉。朝陽家園的白天照舊冷清,街角有零星的一兩人經過,還有野貓纏綿的叫聲。陳浦很高大,身體幾乎可以將她整個罩住,壓在她身上親。他一只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不知何時摸到了她下垂的手,和她十指交握緊扣。重重親了好一會兒,他才移開唇。約莫是在大街上熱吻這事,對陳小浦來說也是頭一回,他的臉少見的染上紅暈。但還是抱著她沒放。
    “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他問。
    李輕鷂明白了,原來他是在委屈這個。可要李輕鷂怎麼說?
    她當然舍不得陳浦。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曾經那麼多年一個人也過來了。但現在,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早上醒來,不是在家門口,就是在樓下看到他。習慣一整天和他形影不離,萬事有商有量,心中無比安定;習慣夜深人靜時,和她最後一個道晚安的人都是他。
    曾經有一段時期的李輕鷂,要靠磕精神安定類藥物,獲得平靜。後來她拼命戒斷了。
    當她三年前做出去找陳浦這個決定時,陳浦就是她新的藥。曾經他是想象中的一個人;後來他是真實的那個人。這藥到底有多讓人舒服,讓人喜愛呢?從他們相遇開始,幾乎是她要什麼,陳浦就給什麼。平時那麼硬邦邦的一個人,只有對她,無限溫柔,無限包容。
    現在要組新搭檔了,難道她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也許今後從早到晚,一連數天,他們各出各的任務,都見不到一面。這對于李輕鷂而言,難道不相當于再次戒斷她的藥?以後只在很少的時候,她才能看到他,靠近他,聞到他的氣息,听到他說話的聲音,得到心靈的深度安撫。
    可是李輕鷂就是這樣的人,很多話她永遠不會輕易說出口。她只是摟著他的脖子,笑得有點壞︰“也有好處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也是不同的體驗。”
    陳浦沒好氣地說︰“我腦子有病才想要那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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