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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斃文重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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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光膊坐在煙榻上,發呆,發抖。灰蛾撲電燈,他也像落了一身的翅子粉,左右不舒服。他早先從郊外開車經過時,情懷突放,在田野邊上順來一根綁牛角的麻繩,帶著雨後蘆葦的澀味。拿肥皂水洗干淨之後,就叫捆仙索,用來謀殺他心愛的妓女。
    ——仿佛看到,眠鳳躺在新舞台上,復眼般的大照燈下,側著臉,腫脹著舌頭,眼球泛灰,繩子勒入肉,死得不能再透了。但她又會說話,緩緩向著舞台上方轉頭,用話劇的聲音殷切問道︰“殺了我,大少準備逃到哪里去?”
    “第一站當然回老家避避。”翁少蹲在燈架上看她,用皮鞋尖小心地撥動燈罩。光影換動間,死尸面目時而猙獰時而似水柔情。“如果差人來捉我,爹會送我出國讀藝術。我寫兩個悲劇本子出了名再回來祭拜你!不要急,不要怕沒人記得你。我心底掛住你——”他伸手在燈架間攀來晃去,光追著他。幕布上投出他廣告剪貼畫一樣完美的側影。眠鳳不會動的眼珠亦追著他。
    “我把你寫進我的悲劇里。”他喘著,從上頭跳下來,跳入布景牆的蘆葦夜色里。少爺身帶一種藝術的狂氣,英俊得近乎不自然,所以站在幾根塑料蘆葦間,觀者也覺有江風濕濕冷冷抱過來。眠鳳孤單躺在木地板上,臉孔向著他,頸項繃緊,既是怕他撥開葦叢就這樣逃跑,也是依戀地長看一眼︰少爺臉上爬過鎏金月色,任是無情也動人。
    在已灰死的眼瞳里,朗懸的月亮是唯一的高光。而月下金身的他藏身後退,果真逐漸離她遠去。隨著犯人離場,電閘跳滅,明月不過是鉸下來的腳盆底,被邪風踫出輕薄一響。而台上尸首,黑暗里一響不作,自覺也變成一副道具,肚腹里混塞些舊棉花,麥秸子。肺腑里再多的話,講不出了。
    ——他跑!從電燈下醒轉,灰蛾已經被燈泡熨成一張字紙的余燼。那是他寫給妓女幽會的紙條︰吻你千萬,麟。紙條已被他燒了,單剩下一個輕佻而繁復的麟字燒不盡。他掙起身站在煙榻上,把那個字用小指指甲刮下來,以防留下證據。燈絲跳閃兩下,地上尸身似乎也動一動。麻繩錯亂,櫃邊床尾,似大蛇橫身。他赤著腳站在塌上,嚇得渾身發汗,自然解酲。順著金表鏈摸到大衣,從倒翻杯盞里拾出本要送給她的戒指。燈絲燒斷,他唬得怪叫一聲,提鞋奔命去也。
    劇本後記寫道,翁少凌晨躲回車內,穿好鞋襪,挨到天亮。可巧對街糕點鋪開門,他貪甜,急忙提走一袋豌豆黃(意謂死前再甜一甜嘴),隨後直奔火車站,回了老家。誰料躲了多日,還不見差人來拿。報紙也無消息。他恢復一派神氣︰想是那天本少黃湯灌暈了,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竟撞出個嚇煞人的綺夢來。此夢不可多得,于是提筆寫下此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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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慘慘,霧稠稠。恨不休,怨不休。小奴我死魂兒訪冥幽。告的是堂上公子,為甚是做這冤孽仇讎。//
    翁虎不愛這些,探頭看看,面子上強說了句好。而大哥翁麟已經寫得心海激越,鋼筆嘴能擦出火。他邊寫邊構架將來的藝術大道︰寫本子,接著,在“大世界劇場”里先演一場(那里的舞台據說能開輛小轎車上去,便于寫實),驚絕四座,風靡京畿。再拍電影,這樣好的本子,自然要最好的機器,最好的演員。海報寫︰警世奇案,驚世綺情,淒入肝脾,哀感頑艷。票錢……不談錢的事︰所有一切,對翁某而言只是小小一沓鈔票,對人類史藝術史,卻是巨大的一筆精神財富。
    “哥,里頭這公子叫什麼名字。”翁虎問。
    “文重鬟。”
    翁虎跟著讀了一遍。他是直肚腸,想到什麼就一出溜往外冒︰“哥,這名字和你那麼像呢?”
    他翁大少,名麟,字崇寰,不僅山高經雲,且廣罩四方。按與他父親交游的北方商人說法︰這孩子一看就局氣。他筆下將這名字按在主人公身上,重鬟便是婦人長發所結的雙環,所謂柳氣如塵,酒香如水,鬟影如煙,大概這樣色授魂與的名字,才是翁少真性。翁麟暗笑︰我可不就是凶案的男主角麼。他頓筆,佯作情切解釋道︰“這是身心近景,彼我融一。這樣才是入了化境了,才寫出真情來。”
    翁虎點頭,嘆道︰“真是高境界,我也得著了。”
    殺人犯的心境還是別得著比較好。翁麟也覺著這次下筆不一般,仿佛一幕幕親歷親證,女鬼告陰狀,也是句句泣血,冤比竇娥。他感喟︰才從天上來,想躲是躲不了的。
    鐘響了。他看看時刻,已經錯過飯點。好作家不該跳過任何一餐,餓死自己不要緊,文思一斷是要了親命了。于是他遣翁虎去進點點心來,先掰開看看餡好不好,要廚房沒別的,偷點糖瓜也行。
    翁虎也尋思著祭祭五髒廟,得令,一開門,卻與叔叔撞個對面。是他們較為討厭的那個叔叔。
    “翁大!”腳還沒踏進來,聲音已經殺到耳朵眼。翁麟拱手,好脾氣道︰“咱家的財神爺我的好叔叔您萬福金安。”
    “好說,給我磕倆頭吧。”五叔叔進門把披風一抱,指著地板,“連著幾天為你的破事,不知道給多少人作了多少揖,晦氣!你也還我一個禮。”
    翁麟一震,坐不住了︰“叔叔,親愛的叔叔,難道您老未卜先知是兵馬還未動糧草先急行,早早給我談電影公司去了?”
    翁虎招呼人送茶進來,五叔叔安坐受禮,茶蓋倒撥得亂響︰“什麼什麼什麼都哪跟哪。”他扭頭看翁虎︰“你哥嘛意思?”
    小虎這孩子打小就老實,一五一十復述一遍他哥的電影夢。
    五叔叔把茶喝了半口,橫在喉嚨半天咽不下去。
    “你要拍一部你做殺人犯的戲。”听罷,五叔叔聲音干澀,把話倒過來又說一遍︰“——你要把你殺人的事拍成戲。”
    翁麟感動。沒想到平生跳不出燈紅酒綠的五叔叔,居然對好佷子這套“身臨其境”的文學創作理論看得很透徹。連這等人都懂了此戲奧妙,說明已然成功了大半。翁麟清清嗓子,謙虛道︰“是了。叔叔,在劇院您是行家,往後還要煩您多費心了。”
    五叔叔  笑了兩聲。他把茶碗放下,“你是想用介玩應賺錢?”
    “錢,叔,您賺錢賺一輩子了,怎麼不懂呢。風吹雞蛋殼,財散人安樂。錢介玩應才不重要。”翁麟學舌,順便把自己的稿紙整齊起來,手背拍了拍。藍墨水寫就的摭評、痛批,仿佛匯編成他一雙眼楮︰他早死的親母有白俄血統(他喝多了便自笑謂“千百世的雜種”),發狠或懇摯的時候他眼珠子就發藍,凶野極了又深情極了。
    “那你現在就滾吧。”五叔叔低頭捏鼻骨,“一個子兒甭帶走。”
    “叔,您這話怎麼說的。”翁麟話音越發真誠,同時眼神打發翁虎出去找吃食。門一合上,他準備好好勸他叔叔參與到這很可能會改變人類歷史藝術流派的宏圖偉業里來︰“咱家是時候出個做大事的人了。”
    “你這大事,太大了。”五叔叔兩手敷著臉,倒在椅背上,“我遭不住。”
    “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翁麟重抽一張稿紙,飛快演算起來,“有叔叔幫襯,事沒有不成的。本子即日就出,大世界的場地您打聲招呼還有不應的嗎,然後機器租賃,演員張榜……”
    “翁大。”椅子響動一下,“你真的玩兒真的。”
    “當然是真的。”翁麟抬頭,疑惑道,“這事哪有假的地方?”
    “不假。真不假。”五叔叔又干笑,說話彎彎繞像打機鋒。
    這孫子。翁麟眼神一凜。還是不想借錢給我。以後分家可不能讓爹便宜了他。
    “——翁大。翁大,你真的殺人了。”五叔叔放下手,比他更真誠地看著他,“你,殺人了。”
    前門忽然洞開。雪粒子飛卷著飄進來,翁虎抱著點心盒跨過門檻,奇道︰“好怪的天,突然就下雪了。”
    沁心的涼澀,爬滿後背。翁麟呵了呵手,上下牙打架︰“把,把門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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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非花,是胭脂,霧非霧,是大煙,夢非夢,是真的。喝大酒喝麻了是真的,捆仙索是真的,臨走時慌張張一腳踢著了門框疼得要命也是真的。血案是真,尸首是真。沒一處假的地方。翁麟筆停了,腦子沒停︰這事分明真得幾乎像假的一樣怎麼就真的成了真的呢(在這繞口令來了)?
    顯然,翁家已周旋著把這事平了,五叔叔也著實奔忙了幾天。他吊著眼看發呆思索的翁麟,又斜著眼看全不知情的翁虎。好叔叔不打算讓更多人知道這簍子臭事,于是也不再作聲(雖然進門時他狠狠大鬧了一番要翁麟給他磕頭道謝)。
    “這事,就這麼,了了?”翁麟問道。既是說那起凶案,又是說這本好戲。
    “當然了了。”五叔叔見他清醒了些,口氣也和軟下來,“你還想要個續集是怎麼的。”
    “第二部電影嗎?”翁虎插嘴,“這麼一會兒,你們都想到那麼遠了?”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再來第二樁命案可受不了。五叔叔為了疏通關系,連翁麟他老子的軍費都搭進去一些。不是五叔叔摳門,不願拿自己家私來貼補,而是親兄弟明算賬,誰兒子犯的渾誰去償這親子債。何況他和翁麟父親只是祭祖磕頭時都隔了行的堂兄弟呢。
    誰知道擺平這殺人的事,算到底,竟然不是很大的窟窿。從軍中挪用的錢最後還多出了不少,末了,余在五叔叔手里。花是不該花了,還也不敢還回去。簡直撒尿擤鼻子,兩頭髒。
    可錢再燙手,誰嫌錢多。無非動動腦筋,轉變思路,改變性質︰若是正當收入,也就能正常花銷。
    五叔叔還正思索呢,翁麟已有了主意。
    “叔叔,小佷有小小一筆積蓄,為表感激,願為叔叔置辦點小玩意頭。”他帶著笑,鋼筆又在紙上劃了幾畫。
    “好佷兒,咱不興這個。”五叔叔起身,“準備給叔買什麼?”
    “並非某一樣東西。”翁麟將稿紙展開來,“方才見外頭落雪,小佷心內感傷,想百花苦冬而不能久,皆盡抱香而死。所以斗膽有了一計。”
    他就討厭佷子這套酸里酸氣的騾子拐彎屁,便不耐煩道︰“說來。”如果這計是買參十盆假花給他擺屋里,和藹可親的五叔叔能給他雞蛋黃子都打出來。
    “此計便是,舉辦花國選舉大會。花氣襲人,人如新花。萬艷同台,暖氣燒足,如此一來,這個冬天,就沒有一朵花會凍死了。”筆尖的墨水漏了,在紙上砸出一朵小梅花來。足見翁大少胸懷,感天動地。
    其他的套話五叔叔不予評價,花花世界,他是熟的。所謂花國選舉,有過先例,實際上是當紅舞女選拔賽。舊時是評出狀元,榜眼,探花,現今時代進步,群芳合該爭個正副總理總統當當。
    這可是,又新奇、又有趣、又能花、又能賺。五叔叔又理順一遍思緒,不由拊掌微笑。盡管這佷子老是捅婁子,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總是有些精致的鬼機靈在身上的。
    “好佷兒,既有如此卓見慧思,如此雅致高行,少不了叔叔也要拿些出來作陪的。”
    “哦我親愛的叔叔,如此慷慨無私,如此寬仁厚德,小佷感佩無涯矣。”
    翁虎听不懂。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挖苦對方。只覺得身上越加發冷。他已經吃了一些點心,又從盒底拿出四色小碟子來,招呼道︰“哥,吃些糖瓜?”
    “多謝。”翁麟走近,拍他肩膀,“小虎,一起吧。一場盛事,錯過了可惜。”
    長輩和兄長張羅的事自然不會有錯。只是大哥想法變得怎麼這樣快︰才在聊電影,又說要續集,這會兒又變成什麼聞所未聞的花國大會了。真是比天變得快。這會兒,外面倒也不下雪了,只是還有陰灰的一片雪雲,罩著他們深闊的府宅,看著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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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眠鳳是在哪里認識的?妓寨都聚在地勢低處,一到下雨天,像落進一個鬼造的龍宮,又濕濘又繁樂又迷幻。眠鳳本來無意給他送傘,只是她站在涼台上,失手把油紙傘砸在他頭上——這樣太俗套了,翁少自問並非西門慶,不可能頭上腫個大包還會愛上這冒失的女鬼。
    那麼,又該是何等淒入骨骸的場景呢。他閉眼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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