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隨後,魏惠王隨便指點幾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舉石 的,有刀槍不入的,有攀爬旗桿的,有斧斷巨石的,當真是力士雲集,各懷絕技,將個惠王看得眉開眼笑,雄心勃起。
    觀摩過三千虎賁之士,龐涓引領惠王走進中軍帳中,在一個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詫異,龐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錦緞,現出一架巨大的軍用沙盤。沙盤以模具形式將魏國周邊國家的形勢逼真地縮微,上有明顯的國界、城邑、山河、湖澤、守備、倉儲、要塞、敵軍數量及守將等,均插有竹簽標牌。
    魏惠王哪里見過此等沙盤,頓時驚喜交加,連聲贊道︰“好寶貝,天下列國,一目了然吶!”轉對龐涓,“龐愛卿,你是怎麼搞起來的?”
    “回稟陛下,兒臣使人四處勘察,比照列國形勢,與工師一道設計出來的。有些地方可能與事實略有出入,但大體不錯,可用于教戰。”
    魏惠王又看一時,感嘆道︰“好好好,有愛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龐涓見時機已到,趕忙奏道,“兒臣尚有一求,請陛下恩準!”
    “愛卿有何要求,盡可言來!”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僅憑微臣一人之力與這三千虎賁之士遠遠不夠。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鐵軍!”
    魏惠王當即點頭︰“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頃,“不過,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愛卿擬個奏本,大朝廷議。”
    “微臣領旨!”
    兩日之後,魏宮大朝。看到眾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揚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頒布兩道詔書!”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朗聲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誠可嘉,著令晉封上卿,統領司徒、司農、司空、司寇、司馬、司工六府,輔助相國,統籌農商,改除政弊,固本強國!”
    眾臣皆吃一驚,即使朱威,也似沒有準備。大家面面相覷一陣,紛紛將頭轉向相國。
    誰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屬。自白圭辭世,六府權力實際上已經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達,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為上卿,襲陳軫之爵。而在魏國,上卿就跟左師、右師、太傅、少傅一樣,多年來一直是虛爵,即使幸臣陳軫,也多是讓他兼管外交斡旋,並未給他實權。魏惠王此番晉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轄制六府,顯然是將上卿用作實爵,等同于副相。這在魏國幾乎就是改制,而能影響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閉雙目,似在打瞌睡。
    一陣驚愣過後,朱威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毗人又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應聲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獄嚴明,年無積案,民無沉冤,功績卓著,著令晉封司徒,輔助上卿,統籌司徒府一切事務!”
    白虎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擺手︰“兩位愛卿請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謝陛下!”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覺暢快。暢于何處?暢于諸位愛卿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暢于惠愛卿高瞻遠矚,運籌國策。暢于龐愛卿治軍有方,威服列國。暢于朱威卿多方籌措,保障供給。”略頓一頓,“諸位愛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諸賢傾心輔佐?”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眾臣皆將目光投在惠施、龐涓、朱威三人身上。
    “諸位愛卿,”魏惠王身子緩緩站起,聲音緩慢而低沉,“寡人明白過,也糊涂過;威風過,也失意過。河西慘敗,列國圍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們口中不說,心里卻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說,心里也是明白。這個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過錯,都是寡人一人之錯。錯在哪兒呢?錯在親小人,遠賢臣。陳軫是小人,寡人親之。白圭是賢臣,寡人遠之。朱愛卿屢屢勸諫,寡人不听。事過境遷,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絞。”略頓一頓,將聲音提高,表情也激動起來,“寡人有錯,寡人知錯,寡人今日在這里認錯。寡人之所以認錯,是寡人不想再錯!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塊壘,一是希望諸位做個見證,二是懇請諸位薦賢舉能,使大魏朝廷盡是惠愛卿、龐愛卿和朱愛卿,舉座皆賢!”
    魏惠王一番話語情真意切,發自肺腑。話音剛落,只听撲撲通通一陣亂響,滿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內,無不跪倒于地,失聲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聲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眾臣起身。
    “諸位愛卿,”魏惠王的聲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們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國強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諫,勇于承擔!寡人承諾,凡當廷議政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傾心听之;凡直陳寡人之過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虛懷納之。”
    話音剛落,龐涓跨前叩拜,聲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點頭,緩緩坐下,態度和藹,面現微笑︰“龐愛卿請講!”
    “陛下虛懷若谷,海納百川,可追上古賢王。微臣本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寵,方得一隅馳騁。微臣願竭股肱之力,披肝瀝膽,誓報陛下知遇之恩!”
    “愛卿免禮!”魏惠王褒揚道,“愛卿治軍有方,御敵有術,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寡人因有愛卿,方有今日之暢!不瞞愛卿,寡人閱軍歸來,每每思起三千虎賁,夢里笑醒數次了!”
    “三千虎賁謝陛下勉勵!”龐涓朗聲接道,“微臣以為,方今戰國,如同林野,弱小必為強壯所食。自古迄今,不戰而勝者無,不勝而王者鮮。我地處中原,強鄰環伺,雖得一時之安,卻不可高枕無憂。”
    “愛卿所言甚是。愛卿有何良謀,但說無妨。”
    “強國首先強軍,強軍卻非三千虎賁所能成就。據微臣所知,昔日吳起治軍,有良將數百,車騎五萬,武卒十萬。軍中之卒,皆可以一敵十,驅百里而能戰。微臣不才,願為陛下再建鐵軍,小可保家衛國,大可伐國謀天下。”龐涓言至此處,從袖中抽出一捆竹簡,雙手捧起,“微臣擬征青壯蒼頭八萬,募良馬三萬匹。兒臣堅信,只要教戰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鐵軍當可橫掃列國,威服天下。這是微臣所擬表奏,請陛下御覽!”
    龐涓一語說完,眾臣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毗人走過來,接過竹簡,雙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開,粗粗瀏覽一遍,抬頭望向龐涓,點頭道︰“嗯,愛卿所奏,亦為寡人近日所想。只是——征募如此之多,當是國家大事,尚容寡人細加斟酌,再行決斷。”
    “微臣謝陛下抬愛!”
    魏惠王再掃眾臣︰“何人還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愛卿請講!”
    “陛下,近年來征戰頻頻,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糧顆粒無收,倉廩已空,庫無存糧,民無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賦,地方橫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不少邊民背井離鄉,逃離魏地,致使大片田園荒蕪,民間已無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頭緊皺,沉思半晌,抬頭望向朱威︰“朱愛卿,有多少邊民逃離?”
    “回稟陛下,約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魏惠王面色大變,“有這麼多?”
    “陛下,”朱威緩緩說道,“二十萬只是各地府丞的統計。地方府丞恐懼陛下責罰,想方設法隱瞞不報。據微臣粗略估算,逃離邊民少說也有五十萬眾,約佔魏民十分之一成。”從袖中摸出一筒竹簡,雙手奉上,“微臣陰使多人赴邊地訪查,據此寫出奏本,請陛下御覽!”
    毗人下來拿過,呈予魏惠王幾前。魏惠王拿起竹簡,匆匆瀏覽一遍,將竹簡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頭來,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退朝!”
    下朝之後,龐涓回府悶坐有頃,使人召來龐蔥,剛要吩咐什麼,又擺手將他打發,起身徑到前院,見自己的車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御手,自己跳上去,揚鞭出府。
    龐涓驅車徑至白虎府邸,門人報說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龐涓問過新府址,驅車趕至,遠遠看到白虎正與頭發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
    新府有三十畝上下,亭台樓閣一樣不缺,雖說趕不上安邑時的白府大院,也沒有時下安國君府、武安君府奢華,也還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數的幾處豪宅。此宅原還輪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別賜給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願搬家,只將門前的匾額換過,稟過魏王,將府宅讓予白虎了。
    听到身後車馬響,白虎回頭見是龐涓,急急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龐涓就已飛身下車,將他一把扯起,厲聲斥道︰“司徒大人,你這是干什麼?”
    白虎只好揖道︰“下官白虎見過武安君!”
    龐涓當即呆住面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麼?”
    白虎遲疑一下,輕聲喊道︰“大哥!”
    龐涓轉怒為喜,撲哧笑道︰“這就是了!”抬頭打量一番宅院,微微點頭,“嗯,此處宅院有點氣勢,與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樂得合不攏嘴,感嘆道︰“唉,老奴萬未料到白家還有今日,蒼天有眼吶!”
    龐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當領大哥觀賞一番才是!”
    “大哥請!”
    龐涓將馬鞭交給老家宰,與白虎走進大門,沿著府中林蔭石路走有一圈,對各處房舍評點一番。二人走至後花園中,龐涓指著草坪上的幾只石凳道︰“此處不錯,小坐一時如何?”
    白虎看出龐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請!”
    二人坐下,龐涓話入主題︰“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覺得有些怪嗎?”
    白虎點頭道︰“是有些怪。小弟不過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內宰臨時傳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誰知陛下竟將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實在——”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門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該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這個,可是何事?”
    “朱上卿與大哥素無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發難,實是蹊蹺!”
    白虎笑道︰“朱上卿沒有別的意思,大哥怕是誤會了。”
    “誤會?”龐涓冷笑一聲,“大哥要征丁,他說邊民流失,無丁可征!大哥要擴軍,他說國庫已空,賦稅過重!這不是擺明與大哥過不去嗎?”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釋道,“數月以來,庫無存糧,民無積粟,上卿一直苦惱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斷不是針對大哥發難的!再說,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沒有听出絲毫貶損大哥之意!”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是好人,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庫無存糧,民無積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農固本是遠圖,強軍卻是近憂,一時也遲緩不得。萬一秦人乘我饑荒,興兵伐我,我當何以應之?再說,即使上卿所奏只為流民,與大哥無關,那他也得選個機緣,為何偏在大哥奏請重建大魏武卒這個節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這……”白虎遲疑道,“別是湊巧了!”
    龐涓從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就算湊巧,湊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張了幾張,不再說話。
    龐涓看見,語氣略略緩些︰“許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撲哧笑出一聲,“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請你小酌一爵,也算慶賀!”
    白虎亦站起來︰“謝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發高熱,折騰得綺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過去這幾日,小弟定邀大哥來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壓宅酒!”
    “小白起病了?”龐涓急道,“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門口,正要上車前去白虎的舊宅,忽見一騎飛馳而至,近前一看,卻是龐蔥。
    龐蔥翻身下馬,急急稟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龐涓一怔,急忙問道︰“孫兄可來?”
    “來了,就在太子府中!”
    龐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孫兄來了,小白起那兒,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訴他一聲,就說龐伯惦記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謝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宮中,孫臏與太子申正在廳中敘談,話題剛及龐涓,東宮內宰進門稟道︰“啟稟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見!”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說到武安君,人就來了!”
    孫臏急忙起身,跟著太子走至門外。見到太子申,龐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禮!”
    龐涓再拜︰“微臣謝殿下!”起身跪向孫臏,“師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孫臏亦跪于地,與龐涓對拜,淚出︰“賢弟——”
    兩人對拜數拜,龐涓抬頭,將孫臏細細端詳一陣,聲音哽咽︰“孫兄,一年未見,想煞小弟了!”
    孫臏淚水流下︰“愚兄也是,無日不在思念賢弟!一年未見,賢弟瘦多了!”
    龐涓長嘆一聲︰“唉,出谷之後,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難吶!”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個,笑道︰“兩位愛卿久別重逢,可喜可賀。來來來,府里說話!”
    龐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禮︰“微臣有一請,懇求殿下恩準!”
    太子申還過一禮︰“武安君請講!”
    “殿下遠行雲夢山,旅途勞頓,微臣不便相擾。微臣與師兄經年未見,有萬千話語待敘,懇請殿下準允孫兄暫住微臣府中,以敘別後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將目光轉向孫臏︰“孫子,我們路上早就說好了,你來之後暫住太子府。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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