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舌尖

    三
    沉先生抱著我在床頭坐下,笑著推開我額間被汗水浸濕的細發,捏住我的鼻尖,“讓你到處亂跑,下次還敢不敢了?”
    “唔……不敢了。”我抓著他胸前的衣服,皺著臉,聲音悶悶的。
    他又親了親我的額頭,寬大溫熱的手攏住我的後脖頸,眼里暈開的憐意讓我一陣恍惚,耳邊又再次響起他沉穩好听的聲音。
    “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暈倒好麼?”
    “對……不起。”
    沉先生笑著再次把我攏在懷里,呼吸所及盡是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傻孩子。”
    最終我還是留在了醫院,本以為等待我的會是數不盡的針頭和檢查,但這幾天下來,好像除了那位先前帶著銀質眼鏡的醫生偶爾會來問我一些常規的問題和吃一些嘗起來很苦的藥外,再無其它。
    又是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坐在了不遠處的椅子上,笑眯眯看向我,“不必緊張,放松點小姑娘。”
    我側身縮在床頭,對于來自陌生人的目光還是下意識地拒絕,可沉先生似乎和這人關系很好,我看得出來。
    我點點頭,稍微放松身體,希望他問完可以早點離開。
    “你眼上的胎記其實很好看,不必遮著。”
    小心思被戳破,我突然有些羞惱,可又為他口中的那句好看偷偷竊喜。
    我猶豫片刻,緩緩正過身來,但還是有些抗拒,縮在床頭不敢看他。
    “听說,你之前有一個養母是嗎?”
    听到這個問題我愣了一下,先前他從未問過這個。
    可當到他提起這個人,我還是忍不住顫抖,好似當初那個對我棍棒交加的女人會從他口中的這兩個字里突然沖出來,掐著我的脖子大聲質問︰“你怎麼不去死。”
    我拼命搖頭,陣陣窒息感在胸口沖撞,我坐他再遠了些,可他的聲音還是不徐不疾傳入我的耳朵。
    “三次把你賣給同村的李老二,後來因為同村人的舉報你才能次次逃出來。”
    昏暗的光線在眼前不停回閃,一晃一晃,燈下是李老二滿臉油膩的臉,如蛆般的觸感攀上我的小腿,耳邊充斥著那人從滿嘴黃牙里吐出的污言穢語,是誰在笑?
    好髒,真髒啊。
    胃部一陣痙攣,我急忙抽出床頭的紙巾捂嘴干嘔,視線模糊,淚流了滿面。
    我雙手抱頭,渾身顫抖不止,嘴里不停喃喃︰“不……不……別說了……別……”
    終于,他如往常那般在我說出拒絕的話之後停下,耳邊傳來筆尖落于紙上的沙沙聲響。
    “那好,或許我們可以換個問題。”
    我沒有抬頭,只是戰栗著,沉先生不在,沒有人可以救我。
    “昏迷的那天你究竟看見了什麼。”
    我瑟縮了一下,抬起眼微微看向他,“只要回答這一個就可以嗎?”
    他彎了眼角,笑得如沐春風,在我期冀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怪物……黑色的……她會殺了我的……怪物……”
    我怔愣地看向他握住筆身的手,干淨修長,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要能快點結束什麼都好。
    “好,我知道了,沉小姐謝謝您的配合,再過幾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我沒有看他,也不理會他伸過來的手,只是盯著窗外發呆。
    沉先生什麼進來的時候,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窗外的鳥兒來了又走,歌兒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摸了摸我的頭,掌心的溫熱觸感絲絲縷縷傳來,涌入心髒激起一陣陌生的情緒。
    我回頭,朝他伸出來雙手,滿臉是淚,“抱……抱……爸爸……”
    他站在窗前,外頭的晨光打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影籠住我,遲遲沒有動作。
    我淚眼模糊,發出小獸般的嗚咽聲,舉著手,渴求他的懷抱。
    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這一刻我總覺得他是冷漠的,不然他為什麼不肯抱我。
    依舊是一陣冗長的沉默,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涼意漫上指尖,我緩緩放下手,低著頭,不再看他。
    “對……不起……我……”我一邊哽咽,一邊拿手擦拭臉上源源不斷涌出的淚,只是不停地道歉。
    下一瞬,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猛地撞進了一個異常溫暖的懷抱里。
    他一手托著我的臀,一手把我緊緊擁在懷里。
    胸膛相貼,急促跳動的怦怦心跳一度讓我以為這是幻覺。
    我攀住他的脖子,窩在他的懷里,還是在不停地哭。
    他愛憐地低下頭,吻著我的耳鬢,發頂,額頭,一聲一聲地哄著我,“乖乖……”
    當天我就出院了,走的時候,我越過沉先生的肩膀再次看見了那個醫生,他的一只眼楮腫得老高,眼鏡也松松垮垮。
    可盡管這樣他依舊笑眯眯地對著我笑,嘴上說著︰“下次再來啊。”
    我扭頭不再看他,只是緊了緊攀住沉先生的手。
    剛下車,我就看見了不遠處被僕人牽住的加加。
    我跳出沉先生的懷抱,驚喜地朝“回家”跑去。
    看見我的那一瞬,它不安地來回踱步,尾巴翹得老高,吐著個大舌頭期期冀冀望著我。
    我在它不遠處蹲下來,想著它會如從前那般毫不猶豫地撲進我的懷里。
    可這一次並沒有,它在隔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繞著我不停打轉,又不時朝我大叫,發出幾聲痛苦的嗚咽聲。
    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能試探性地叫它名字,揮著手示意它我回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它才試探性地朝我走了幾步,輕輕嗅著我的手,似在確認什麼。
    忽的,沉先生從我身後將我抱起,細細吻著我的耳垂,語氣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它還沒完全恢復,自然是怕你的。”
    怕我嗎?
    我垂下眼努力思考這其中的關系,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想起那段同加加相依為命的日子,總覺著它不應該怕我。
    我攥緊沉先生擁住我的手,聲音如撕裂般喑啞不堪,“我……想休息……了……”
    回到房間,不一會兒我便沉沉睡去,夢里是一團濃重粘稠的黑,我如置身湖底,滔天襲來的窒息感將我包圍。
    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尖叫,淋著血的人嘶吼著朝我奔來,拽著我往湖里去,我掙扎不能,只覺得身體越來越重。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下著雨,空氣中帶著點泥土的微潮腥氣,那女人拽著我走過了屯里最長的那條街,把我扔進了李老二專門用來拴狗的箱子里。
    他獰笑,毫不留情撕碎我的衣服,嘴上生出和那女人類似的觸手,一寸一寸將我吞噬殆盡。
    好髒。
    我掙扎著從夢中驚醒,屋外雷聲大作,電閃雷鳴。
    那日留下的黏膩觸感仿佛烙印在肉里,我大口喘著氣,拿著指甲刮著外頭的皮肉,好似這樣就能將髒污帶去。
    淚水混著血水,鑽心的疼痛讓我愈發思念沉先生,我抱起懷里的布娃娃,輾轉之下敲響了他的房間。
    沉先生穿著件灰質睡衣,不常見地戴了副眼鏡,一見是我便蹲下摸摸我的頭,聲音溫柔地好似在水里泡了許久,冰冰涼涼,很好听。
    “怎麼了?”
    我抓過他撫在頭頂的手,握住,一時間聲音抖得不像自己,“雨,好大的雨。”
    他一把抱起我走進房間,里頭只余一盞橘黃色的床頭燈和一台亮著屏的平板電腦。
    窗外依舊雷聲陣陣,雨點打在玻璃上 啪作響。我攀住他的脖子,一個勁的往他懷里縮,“怕。”
    他笑得無奈,溫熱的手掌攏住我微涼的雙耳,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怕打雷?”
    我埋在他的肩窩,點頭細細嗅著,他身上有我喜歡的味道。
    “轟——”屋外雷聲大作,沉先生突然抓著我的手放在燈下仔細查看。
    一道道細長淋灕的傷口在燈下顯現,如同一條條腥臭的毒蛇,在濃得化不開的黑夜里呲起帶血的獠牙。
    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而後起身在衣櫥翻出醫療箱,用棉簽沾著碘伏小心翼翼擦拭著傷口。
    我低聲啜泣,心中酸酸脹脹,覺得委屈。我知道他在生氣,這些天下來他不高興的時候總會這樣。
    可是真的好髒……
    淚水劃過眼上那塊猙獰異常的丑陋胎記,落在他的手背,一滴一滴。
    沉先生攬著我的腰,把我籠在懷里,嘴唇貼在我的耳邊,說著對不起。
    “好髒……我……”
    淚水不停從眼眶里涌出來,我只覺得頭昏腦脹。
    “哪里髒,嗯?”
    沉先生拿著繃帶收拾好被我劃得慘不忍睹的手臂,抱著我面對他,聲音沉穩動听,和著窗外雨點拍在窗沿的聲響,密密麻麻涌入我的耳朵。
    “這……這……里。”我舉起如今被妥帖綁好的雙手,低頭不敢看他。
    手被握住,溫熱的觸感逐漸從那處傳來,我身子一抖,悄悄抬頭,卻瞧見他輕輕吻著那處,虔誠得好似一個信徒。
    可下一刻突然對上他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地就像是滿天飄散的蒲公英。
    “不……不要……爸爸……”臉一紅,我不好意思往後躲,想要從他的桎梏中脫離出來。
    “還髒嗎?”
    “嗚……爸爸……我……”我一邊搖頭,隨即又胡亂點頭,淚水又重新涌出來。
    我從未想過這些曾經被那些人觸踫過的地方如今可以像現在這般,仿佛從前那些不堪的經歷從未出現過,我也可以是個好孩子。
    “這里……”我不再掙扎,只是朝他仰起了脖頸。
    “好孩子。”他大手一撈,擁我入懷,將我的頭發向後拉去,隨後低下頭,密密麻麻的親吻落下  來。
    我大口喘著氣,身體抖得不像話,抓著他胸前的衣服,整個人羞得如同一個熟透的蝦。
    “爸爸……”在這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同他血脈相連的女兒,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的關系是不是就可以更親密些。
    想到這,我情不自禁張開腿卷住他的腰,攬住他的脖子,挺著身子往他懷里送。
    “爸爸……這里……也好髒。”他停下,看向我手指所表之處,是嘴唇。
    嘴巴微張,紅艷艷的舌尖從里頭伸出來,在空氣中顫抖不停,有水珠從舌尖滴落令我越發口渴難耐。
    不是嘴唇,是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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